第58章

  “不管你是什么着装,”他清越的嗓音如魔咒般入耳,“你都是郭临。”
  郭临对着那个青瓷茶杯,终于蹙着眉无法抑制地、浅浅地笑出声。
  她猛然抽回手,斜乜了陈聿修一眼,小声嗔道:“随你。”
  “不过,”郭临背对着他,提声道,“秦兄那里,你可要去好好解释下。”
  向来不近女色的陈聿修,破天荒地向头一次见面的小姐问“婚嫁”,惊得秦正卿简直吃不下饭。清风楼上,就不断地用眼神穿梭在二人之间,一副不看出点猫腻就不罢休的样子。她和陈聿修借故分别离席,不知已经被他想成什么样了。
  “那不知郭大小姐,”陈聿修挑眉微笑,“给在下何等的酬劳啊?”
  郭临回过身上下打量他几眼,撇嘴道:“还酬劳……你想干嘛?”
  “我想亲眼见证你的及笄礼。”
  “这怎么行?”郭临断然拒绝,“知道我身份的人本就不多,连世子都没让去……”她说着说着,却突然想起什么。
  她轻轻抬头,唇角噙了一丝坏笑:“如果少师大人愿意屈尊降贵……那也不是不行。”
  陈聿修眨了眨眼,不解这话其中的意思。
  郭临正要解释,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一个甜腻的嗓音在门口幽怨地道:“李公子啊,这奴家拦也拦了,您夫人非要进来,奴……”
  话音还未落,门就被人砸开了。率先进屋的一位贵妇红着眼,迅速扫视了一圈房间,目光定格在床榻上鼓鼓囊囊的被子上。
  “你这天杀的也知道遮羞,给我起来!”
  贵妇的怒吼顺着床边大敞的窗格飘然传到了屋外。郭临牵着陈聿修的手,二人正贴着墙角听着楼上的怒骂。
  郭临朝上望了眼,唾道:“没想到那个白面公子哥还是个有家室的,这样的人就该送到我京兆府的牢里好好待上几天!”
  陈聿修忍俊不禁:“你忘了,你现在可不是大名鼎鼎的京兆尹,而是他的妹妹。”
  “对哦,”郭临转念一想,只一个须臾,俏脸上便满是狡黠,“好主意。”
  青楼里管理马厩的小厮无端遭了秧,昏倒在了墙角的草垛中。等他被人摇醒,马厩中已经少了两匹上好的马。最后,哭哭啼啼的小厮在管家的陪同下,去京兆府报了案。
  结果第二天,那两匹马就被京兆府完好地送回来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京城西郊的原野上,两匹快马驰骋掠过,留下一串轻快的笑声。
  “聿修,谢谢你。”郭临和陈聿修并肩立在马上,望向天边逐渐沉沦的夕阳。金黄的光辉萦绕着她窈窕纤细的身形,微风拂过她脑后的长发,轻轻触在了他的肩头。
  “谢什么?”他笑问道。
  谢谢你的倾慕,让我还能记起我是个女人。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王妃高声吟颂完祝辞,昌荣便为郭临取下发上的发钗,起身退后。王妃走上前,望着郭临和蔼一笑,端庄跪下,回头看向阮云。阮云点点头,从身旁小厮手中的托盘中取过钗冠。
  如果她再多看一眼,就能发现那位小厮被幞头盖住的若隐若现的眉间朱砂,和他微微抬起的望向郭临的眼眸。
  郭临似有所觉,轻轻瞟了陈聿修一眼,示意他别乱看。回头看向面前的王妃,见她望来的目光似有无限感慨。最终,她长叹一声,将手中的钗冠戴在她的头上。
  钗冠落头的那一刻,郭临仿佛也感受到了及笄礼下骤然加身的分量。她肃穆庄重地跪在原处,任由昌荣替她整理钗冠。
  随后,她便回到东房,去更换与头上钗冠相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
  当那张秀雅清容的脸庞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朱唇点绛,长眉入鬓,眼角上挑。鎏金珊瑚牡丹冠下,庄容俊秀。团蝶牡丹大袖凤尾裙,裹着那道绰约轻盈的身躯。她一步一步走向厅堂正中,朝着案上的牌位,行正规拜礼。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直到此刻,陈聿修终于能微微明了,当年曹子建写下《洛神赋》的心情了。他如是想着,含笑望着她缓缓跪拜下去。
  厅门外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个孑然而立的身影。锦衣玉冠,身姿爽朗。然而那张俊逸清新的脸庞,却没有以往的神采飞扬。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晦涩地望向堂中的盛装女子。
  ☆、第71章 总角之忆
  陈聿修似有所感,微微侧头。在郭临跪下后,他看到了树下的那个身影。
  七皇子?他怎么会在这儿……
  郭临行礼中途直起了身,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等她再次行拜礼时,那棵树下,已经空无一人了。
  及笄礼毕,郭临走入内室去换下女装。刚坐下,就见阿秋推门进来,立在一旁道:“少爷,姚易来了。”
  郭临取下发簪的手顿了顿,随后轻轻地放了下来:“让他进来吧。”
  阿秋低声应是,朝外走去。
  “阿秋。”郭临突然叫住她。
  阿秋停下脚步,没有回身。
  “阿秋,对不起。”郭临低声叹气,“我那时没有拦住他,明知道贺柔接近他未必怀有好意……”
  “少爷!”阿秋打断她,缓缓转过身,“不必如此,我也没有多喜欢那根木头。”她说着轻巧一笑,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只想伺候好少爷,照顾好小少爷,别的,我都没放在心上。”
  她说完就走出门去,郭临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的娇妻呢?”姚易刚刚在她面前跪下,郭临就忍不住夹棒带刺地讽刺上一句。
  刚说完她就有点悔了。若当真论行起来,这些事也不能全怪姚易,可是一想到方才阿秋的神情,她就忍不住要将这股怨气发泄在他身上。
  姚易低着头:“她去了琼关。”
  郭临微微一惊。
  姚易望了她一眼,续道:“是王爷过来带走了她。”
  原来如此……难怪王爷那日在马车上时问起姚易。他是打算在回琼关时,顺手帮她把剩下的隐患一并解决。
  “你也可以回琼关啊。”郭临顿时没了气,摆手道,“之前我在汤泉宫和你说的话,此时还可以算数一次。”
  姚易静默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会呆在少爷身边。”他轻声道,“我知道少爷一贯是为我好,但亏欠贺柔的是我,我自然要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对少爷的忠信,是我姚易一生绝不更改的道义。”
  郭临微震,缓缓抬眼望向他。那张憨厚的脸上,是少见的认真。
  她不由轻笑出声:“好了起来吧,别怪我方才言语太刺。”她拉起姚易,“毕竟,忠信可守,痴情难收。”
  姚易一愣,意识到郭临话中的含义,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这个是我的错……”
  望着他窘迫万分的样子,郭临微微一笑,正要说点什么,房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随即传来世子的大嗓门:“郭家妹子……”
  姚易迅速起身,站到郭临身后。郭临望着世子,板着脸:“世子爷——”
  世子望见了她,愣了愣神,轻揉了下眼,这才笑道:“是阿临啊,太像了一老看错,那啥我找你妹子……”
  “你找妹子也不该直闯人闺房的啊!”郭临直接翻了个白眼。
  “哦……唉没注意,不知道怎么的,对着你妹妹,虽然是见面不久但总感觉特别熟,混无顾忌……”世子憨笑道,“你别介意啊!”
  不得不承认,世子虽然神经大条,可直觉上的敏锐还是有的,郭临无奈地想道。
  “世子爷,您这么急所为何事啊?”姚易问道。
  “你不问我差点忘了!”世子点了点姚易,转头望向郭临,“娘得了批好水缎,打算给英芙做几件衣裳,我看那料子不错,想着你妹妹也是自家人,不如也量上几身,权做见面礼。”
  郭临憋着笑,和姚易对看一眼。姚易笑回道:“世子爷,郭小姐已经走了!”
  “走了!?”世子大吃一惊,目光轮番扫视着二人,“怎么会?这么快!而且……阿临你没去送她?连姚易也没去?”
  “啊……姚易去了啊!”郭临眼珠一转,连忙答道,“姚易是回来拿她落下的东西的。”她一脸认真地望着世子,右手伸进袖口中掏了会儿,掏出一个簪子。
  姚易愣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接口:“啊对,我是来找簪子的,这是小姐很喜欢的簪子……”话一说完,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抽出簪子跑出了房门。
  “你看吧,”郭临摊了摊手,表情自然地转移话题,“你就为了这个来我府上吗?”
  “当然不是……”世子略有些遗憾地望了两眼门口,才转回头来同情地看向郭临,“你今晚的生辰宴泡汤啦!”
  “哦?”
  “皇上下了旨,今晚要在宫中设宴款待漠北使臣。你我都得出席。”
  “这么说来,”郭临抿了口茶水,并不意外,“是同盟的条件谈妥了。”
  漠北使臣们在四方馆住了这么久,除了那一日的早朝就再没有公开亮相过。在这种看似平静的氛围下,是两国之间对于同盟条件的暗中较劲。好在这场较劲终于还是在三日内,落下了帷幕。鸿胪寺的官员,可以好好松一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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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麟德殿内金碧辉煌,人声鼎沸。郭临和世子走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御座下的太孙和七皇子,正和气自然地谈天说地。
  一个是青年才俊,神采奕奕;一个是稚龄少年,却已然有了成人的风姿气度。比起惯常见到的七皇子,这位太孙明显更吸引郭临的注意。
  并不是她有意观察他,而是因为这个孩子,每隔一段时间见到,便有惊人的变化。好似常人的岁月落在他身上便会催化积淀,让他更快地接近东宫之主的模样。
  世子拉着她在席位上坐下,方一坐好,郭临便注意到斜前方的一道视线。她抬眼望去,陈聿修正坐在太孙下首不远,手中捏着一个酒杯,静静地听着身旁周泉光的唠嗑。见郭临望过来,便举起酒杯遥遥向她示意。
  郭临微微一笑,正要举杯回礼,忽然听到殿门外一道宣声:“漠北使臣到——苏德三王子到——”
  还没等看到漠北众人走进来,殿内也响起一阵脚步声。皇上带着随从从帘后走出,抬脚走上御座。
  “臣等叩见皇上——”满殿的大臣皆叩拜在地。
  “平身吧。”皇上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他看向行礼起身的漠北人,朗声笑道,“王子千里迢迢来我大齐,着实辛苦。来人,请王子上座!”
  众人纷纷归位坐好。皇上一招手,徐公公捧着一卷圣旨,走进堂中。
  “贵国可汗愿意与我大齐邦交百年,朕十分欢喜,此乃两国幸事!”皇上抚须大笑。
  徐公公清清嗓子,高声宣道:“封苏德王子为和顺郡王,赐宅邸,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漠北众人的席位中走出一个青褐色的健壮身影。郭临抬眼望去,那人梳着漠北特有的发辫,五官轮廓鲜明,阔眉深目。只是这么一看,起码比那天假冒王子的勇士要好看很多啊。
  只见他行到御座正下,叩首拜谢,字正腔圆:“苏德谢过皇上。”
  筵席就在一片祥和中开场了。因为皇上下令随意即可,不少官员都去漠北那席上招呼交谈。
  世子百无聊赖地望了眼人群,举起杯来和她轻碰:“也不知这群漠北人还要在京城待上多久,听说那位王子有意举办一场两国之间的武场比拼。唉,可惜我明日就要南下巡查,好玩的场面都看不到喽。”
  郭临对比拼什么的倒不是特别在意,便问道:“你这次南下要多久?”
  “这事可不能对外说,”世子笑了笑,靠过来低声道,“有人举报江阴修缮水渠的官员贪污,我是为了查清此事去的,恐怕得花上好些时日。”
  郭临叹道:“那你要多加小心,娘娘和昌荣就交给我吧。”
  酒酣过半,世子去小解。郭临觉得殿内有些气闷,便偷偷摸出殿,叫来太监备下一盏灯笼,提着慢悠悠地在花园丛中漫步。
  回想起前几天的女装,倒似经历了一场不同的人生。郭临想着想着,面上不由浮出一丝浅笑。
  感觉到身边走来一个人,郭临朝旁边走了几步,让出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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