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结婚3年后第一次动手,到现在。”
  那就是整整17年。
  旁边的何巍一直沉默着记录,此刻终于忍不住停下笔问:“为什么不离婚呢?”
  冯瑶转头去看她,一双瞳仁被耷拉下的眼皮遮住一半,是一种没有光彩的平静。
  “刚开始挨打的时候,他下手没有那么重,我觉得是他压力太大了。后来越来越严重,我跑回过家,说过不下去了,要离婚。”
  “他来道歉,跪在我面前发誓,扇嘴巴,说是因为我结婚几年了还没有孩子,生气。”
  “家里人也劝我,没有办法,两年了还没生孩子是你的问题嘛。等生了孩子就好了,生了孩子你就是他家里的功臣了。我也就想,没准有孩子就好了。”
  “后来生了小卓,还是打,刚出月子就打。”
  冯瑶嘴角扯了扯。
  “但那个时候我儿子那么小,身边人都劝我,忍一忍吧,孩子还小呢。这么小没有爹没有妈怎么行呢,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
  “然后我就忍啊忍,忍到孩子上小学了,他开始对孩子动手。”
  里面的女人眼睛睁大了点,望着蒋序:“我不能离婚了。他说敢离婚就打死我。就算我跑了,小卓跑不了,他会掐死我儿子,把他丢到水里。”
  “家里人,还有村里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来家里拉过几次,也骂过他几次。后来他变聪明了,打你不能给别人看的地方。”
  说到这里,冯瑶沉默了片刻,看向蒋序。
  蒋序报以回望,目光平静,没有她想象的好奇、同情或者恶意。
  他平视冯瑶,像是平视任何一个普通人。
  “别担心,我是你的律师。”蒋序开口。“我坚决维护你的权利。”
  短暂的沉默之后,冯瑶继续往下说。
  “我有一次受不了了,跑去派出所,问,我老公打我怎么办。派出所说带我去验伤,问我打了哪里,我又回来了。”
  她已经快五十岁了,家里穷,读到小学结束就在家务农,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送儿子念书时的镇上。
  现在反家暴已经在年轻一代眼里是不容辩驳的事情。但这依然是很多五十岁、六十岁农村女性的困境——男的没有不打人的,夫妻间动手和法律有什么关系呢。离了婚家里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于是她们说,有孩子就好了,过几年就好了,老了就好了。
  于是被家暴的耻辱感,永远压在女性之上。
  “我接着忍,想着忍到小卓考上大学就好了。到时候他不会回来了,程峰就找不到他。”
  “然后我就跑,不离婚都行。去外面打工,工地、饭店、给人家打扫卫生,我都可以干。我养活我自己,养活小卓。”
  会见室外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因为看守所基本都是高墙,光线很暗。感应灯不开的时候,尽头看起来漫长且漆黑。
  “但是那天晚上,他真的要杀了我。”
  据冯瑶所说,以及当天和程峰打牌的牌友供述,程峰那天的确输红眼了。手上的钱全都输完了不算,还和场子里放水(高利贷)的人借了2万,又全部输光。
  估计是觉得程峰看起来没什么偿还能力,到后来人家已经不借给他了,连牌桌都不让他上,叫他先把2万块还回去再说。
  于是程峰回到家,动手逼冯瑶拿钱。
  程峰赌了这么多年,每年春节都有人准时上门要债。没有钱的时候,冯瑶把家里新收的米拿出来抵钱。怎么可能立刻拿得出2万。
  “那天我觉得他和平时都不一样,发疯了,眼睛红红的,带着血。”冯瑶又重复了一遍。“他真的要打死我。”
  当时冯瑶已经经过了一轮漫长的殴打,鼻梁、眼睛、头部都留着血。程峰似乎觉得用拳头打累了,喘着粗气去厨房找菜刀。
  冯瑶害怕了,慌不择路跑到菜园。程峰追赶她,天色太黑,被石头绊倒扑在地上,一只手顺手攥住了前面冯瑶的腿。
  那只手像是带着火,发着烫,要把冯瑶拖进地狱里去。
  绝望与惊恐之下,冯瑶摸起旁边的锄头,对着程峰的头砸了下去。
  “你第一次砸完程峰的时候,肉眼能够判断他能否爬起来吗?”
  “我不知道。”冯瑶摇摇头。“太黑了,我又害怕,看不清。”
  蒋序继续问:“当时他有意识吗,还是昏迷了?”
  “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他倒在地上,想要靠近点,看他有没有事。”
  “然后……他说话了。”
  冯瑶语气终于发起抖来,带着明显的绝望。
  “他还在骂我,说今晚肯定要杀了我。”
  出了看守所回律所,下午三点,离开了高墙,外面阳光明晃晃的,如同隔世。
  何巍恹恹的,眼睛有点红,看起来情绪不高。
  回到律所楼下,蒋序没有直接上楼,先带她去咖啡厅喝了杯咖啡。
  “可以同情当事人,并将同情投入到拼尽全力为对方辩护之中。”
  蒋序望着对面搅动咖啡的何巍,提醒。
  “但不要因为同情影响自己的情绪和专业性。”
  这是律师的必修课,何巍刚毕业没多久,难免有些情绪波动。
  何巍点点头,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就是觉得,这种日子居然过了17年。如果能够狠心早点离婚,或者早点有人干预制止,没准……”
  她想起冯瑶说的话,没有继续往下说。
  “很多女性刚开始遭受家庭暴力,会因为困惑和高度紧张,下意识委曲求全。等到施暴多次发生时,发现自己没办法反抗,就会开始出现后天无力感,沉默忍受暴力,并陷入自我怀疑。而施暴者在严重施暴之后,往往会忏悔、赔罪一段时间,保证决不再犯。让受害者觉得有留下来继续与他共同生活的理由,直到暴力再次发生。”
  蒋序垂眼喝了口咖啡,满嘴苦涩。
  “这种轮回模式一直持续到受害人以暴制暴,结束暴力。这就是心理学家雷诺尔·沃柯博士所提出的,家暴中女性普遍存在的受虐妇女综合症。”
  这个过程听起来就像是精神和行为驯化,何巍张嘴又闭上,痛苦地揉了揉脸。忍不住问:“师兄,你怎么对家暴这么了解?”
  蒋序语气平静:“大学的时候专门看过相关的书。”
  说完,他忽然提问:“我国的《反家庭暴力法》是什么时候提出的?”
  何巍一怔,放下手:“2016年。”
  蒋序点点头:“2016年国家出台了《反家庭暴力法》,但很多像冯瑶这样在家暴中的女性,可能一生都不知道有这个法律。”
  法律,这个词对这些习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来说是那么难以想象。
  “因为没有办法阻止暴力,很多人会寻找另一个精神寄托,比如孩子,作为她们生活里唯一活下去的动力。”
  蒋序说完不知为何沉默了很久,咖啡店门口的风铃因为有人进出,发出破碎的声响。
  “ 一旦唯一的希望被威胁,乃至消失。家庭暴力的严重程度就会超过受害人的忍受极限……”
  蒋序声音很轻。
  “案件就会发生。”
  徐婵倒在客厅的地板上,头上带着血,抬头望着沙发上气喘吁吁的池学良。
  客厅里一片狼藉,暴力已经暂时结束。血顺着额头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徐婵伸出手轻轻抹掉,她眼神很平静,语气也一样麻木。
  “我说过了,什么都给你,房子、钱,要是你觉得不够,我出去借给你。你还不同意,我就起诉。”
  “找谁借,找你的相好?”
  池学良抬手甩了徐婵一个巴掌,说话时呼吸之间喷洒着酒气。
  “你去起诉啊!离婚?你以为离婚就甩掉我了?”
  他双目赤红,对着徐婵露出一个残忍地笑意。
  “池钺还是我儿子,以后还是要给我养老送终。还有池芮芮,我女儿,等我病了老了,照样要来伺候我……赡养义务懂吗。”
  “想跑?我去他们学校,去他们单位,结婚以后去他们家里,让大家看看什么叫不孝子女。”池学良冷笑,“还有你,甩了我跑到宁城来,结果怎么样?”
  “想跑了去过好日子……离婚怎么了,我一样能跟着你,跟着你们。你不去上班,他们俩不去上学?”
  看着徐婵脸色惨白一言不发,池学良觉得自己获得了胜利。嗤笑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一眼徐婵,转身摇摇晃晃往房间里走。
  就在快要进门的那一刻,池学良转身语气轻飘飘的,看似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池钺要高考了,改天问问他要考哪个学校。”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心。
  血在一瞬间涌进了徐婵的脑子,像是海水的浪潮,压迫着她的呼吸。她浑身发抖,抬目去望池学良的身影。
  窗外三月的阳光柔和,常春藤的新叶打着卷从楼上垂下,桂花树抽出嫩芽。
  处处都是新生。
  仇恨在那一刻将她的灵魂从身体里剥下来,像是剥下最后一层枷锁。它漂浮在空中,静静注视着徐婵在原地待了许久,慢慢脱下鞋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抽出剔骨刀。
  卧室的门没锁,徐婵站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池学良。
  这个男人混身酒气,看起来丑陋不堪。她静静望着对方,忽然想起还在卫校的时候,对方下了班开车来接自己吃饭,有时候会带一束花,栀子或者茉莉。被同学遇见了,羡慕地打趣:“徐婵!你对象又来啦!”
  那个时候,徐婵会羞涩的冲对方笑。
  这个时刻,徐婵也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举起刀。
  单元楼一共有六楼,这时候还没人回家,整栋楼都很安静。徐婵关上家门,走到三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记换衣服了。
  手上和衣服上全是血,一滴一滴往下落,滴到了三楼蒋序家门口的地垫上。
  这时候她的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有些慌乱地摸索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巾蹲下身努力擦了擦,但血迹跟着她的动作滴落,越擦越多。
  察觉到这是无用功,徐婵终于缓缓收回手,沉默着继续往上爬。
  通往顶楼的门只用一把小锁挂着,没有锁上,方便有时候让人上来晒被子。徐婵在屋顶边缘站了很久,抬头望了望太阳。
  这时候小钺和芮芮应该在上课。
  她爬上了天台边缘,身后有人大喊她的名字:“徐婵!”
  徐婵回过头,蒋正华神色紧张,喘着气一步一步慢慢挪过来,嘴里不住地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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