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匈奴体系(2)

  揉了揉太阳穴,刘彻对魏尚露出一笑容,道:“孟舒公请继续……”
  魏尚点点头,接着说道:“而匈奴诸部与单于庭之间,又有远近亲疏之分,其左贤王所部,臣不了解,也没接触过,不好评判……”
  “然其幕南右贤王以下诸部,老臣还算略知一二。”
  魏尚站起身来,走到挂在宫墙之上的那副木制的旧式地图前。
  这副地图是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出使匈奴的汉使归国后,依据其记忆描绘的匈奴部族分布图。
  长久以来,这副地图都挂在甘泉宫之中,作为汉室天子激励自己不要忘记复仇雪耻的东西。
  “昆邪部,又称为浑邪部,其先,乃义渠也!陛下可召大鸿胪公孙昆邪,一问便知,据老臣所知,大鸿胪的祖父,曾是义渠部族的世子,因内乱而出奔中国的!”(注1)
  听着魏尚的话,刘彻也是怔了怔。
  义渠?
  这个民族,刘彻当然不陌生,话说起来,如今的北地和代郡以及上郡的部分地区,在战国初期和中期,都是义渠人的地盘。
  秦昭王甚至都要借助义渠的兵力来稳固自己的权力。
  但这个部族,早就消散于历史的烟云之中。
  到了现在,义渠这个部族,给刘彻留下的唯一印象,大抵也就是公孙昆邪父子了。
  但刘彻却没想到,公孙昆邪父子居然跟匈奴的昆邪部族有着如此的渊源。
  仔细想想,刘彻一拍大腿,喃喃嘀咕道:“公孙昆邪,昆邪,昆邪,朕早该想到的!”
  当此之时,北方游牧民族的贵族汉化或者归义后,都会以部族名为自己的姓氏或者名字。
  例如著名的金日磾,就是以休屠部族的象征,金为姓。
  假如说是昆邪部族,刘彻就可能都弄不明白这个部族的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
  但魏尚一说义渠,刘彻就知道,他马上就能弄明白这个部族的前世今生,以及社会风气,生活习俗,权力传承方式。
  因为石渠阁里,至少有几百卷秦人记录的义渠族资料。
  这些资料非常详细,几乎事无巨细,甚至有很多,就是本来就是义渠人到秦廷为官后写下来的。
  “至于休屠……”魏尚的眉头皱起来,似乎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良久,他才道:“休屠部族,老臣也实不知其来历,但有一点,可以断定,此族非匈奴种,也非过往曾在中国史书上所见之鬼方、犬戎之属,据说,其先祖乃是为冒顿自西方击败后,臣服于匈奴,冒顿乃迁其族于河西,其人种大抵白肤褐眼,身长体壮,喜以黄金、赤金祭祖,传说其族铸有祭祖金人……以老臣所见,休屠部族,当与昔者左传所见之白狄类似……”
  刘彻听了微微点头。
  白种人在中国的历史就是一个悲剧!
  可能很多人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在春秋时期,曾有白种人随同其他夷狄,入侵过中国。
  当时周室东迁,周王朝连自己都保不了,华夏腹地,群魔乱舞,各国诸侯甚至出了就门就是夷狄的土地。
  翻开左传,能看到无数奇奇怪怪的夷狄民族。
  其中,白狄这个群体出境的概率很高。
  甚至,最终,白狄人在中国归化后建立自己的政权,这就是中山国。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所谓白狄,其实已经完全汉化了。
  至于休屠部族,刘彻记得,后世有大量的历史记载证明了这个部族确实是白种人。
  十六国时期的后赵政权,就是昆邪族的后裔所建立的。
  然而,无论这些白人曾经搅动过多大的风浪,最终,他们都彻底沉寂于历史的长河中。
  “至于楼烦、白羊,此两族战国时,就有记载,李牧与蒙恬还跟他们交过手呢!”魏尚摸了摸胡须,道:“以老臣所见,此两族习性多从犬戎,羌氐之属,最是粗鄙野蛮,残忍暴虐!”
  这个事情刘彻倒是知道的。
  赵国大军当年开拓河套,向阴山进军的时候,就不止一次与这些部族作战。
  白羊、楼烦、林胡,是出现在赵国史书中最多的异族。
  当时的匈奴,与这些部族相比,不过是个战五渣。
  “楼烦部族与白羊部族,以老臣所知,是当年冒顿起兵后,主动归附匈奴之部族,故此,历代皆得单于庭信重,委以重任,甚至许其自河南至河西之广大牧场,其白羊王,更曾号为河南白羊王!”
  “而休屠昆邪者,在匈奴地位,就不如白羊楼烦了,但因其部族丁口牲畜多,所以也不容小觑!”魏尚侃侃而谈,临了,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情,对刘彻郑重的道:“若有朝一日,国朝用兵于北,除休屠昆邪白羊楼烦四部族外,陛下还需小心在胭脂山以西三百里的呼揭族,此部族,以老臣了解,曾经长期为患匈奴,冒顿在位时,竟不能制,直至老上单于即位,调集大军西击月氏,方使其臣服,老上恐呼揭为祸,于是,命其次子,号为‘奢遮’者为呼揭王,分其王庭万骑一为呼揭王之军,这是匈奴唯一一次,征服敌人后,废其王室,以单于子代之的例子!”
  听到此话,刘彻也点点头,道:“孟舒公,朕记住了!”
  乌揭这个部族,刘彻并不陌生。
  在将近三十年前,也就是汉匈河南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年,匈奴的老上单于,写了一封看上去温良谦恭,实则杀气腾腾的国书。
  在那封国书中,老上就得意洋洋的对汉室夸耀他的武功: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乌孙、呼揭、楼兰及其旁二十六国,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能被老上单于将之于乌孙、楼兰这两个强国并列,而不是划入‘其旁二十六国’之中,这呼揭族的力量,再怎么样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更别说能让老上这等人杰,都觉得棘手,难以处置,必须用自己儿子去坐镇,才能管辖和约束的部族。
  恐怕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说不定,是一个比猎头族还恐怖的野蛮部族。
  而刘彻不清楚的是,这个呼揭族,比他想象的还要生猛。
  在历史上,匈奴在后期出现了五单于并立的局面。
  而呼揭王就是这五单于之一。
  但他不知道,所以,也只是将这个事情在心底记下来。
  而魏尚此时却走回自己的坐位,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坐下来,对刘彻道:“至于陛下所问匈奴诸族之关系,老臣所知,也不是很多,只知道,匈奴国中,有两派势力,主张南下侵汉之幕南部族,与主张西进之幕北诸族,两派彼此斗争了数十载,三岁前,军臣单于发动政变,血洗了幕南派,杀了其领头的右贤王,放逐和流放了大批与右贤王亲密的贵族和将领,因其杀戮太甚,引得国中贵姓者如兰氏、须卜及呼衍氏族等不满,于是军臣不得不立右贤王之子伊稚斜者为日逐王!”
  “军臣连右贤王都杀了,还会怕几个贵族?”刘彻有些怀疑的问道。
  须卜氏和呼衍氏的匈奴人,刘彻都见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魏尚笑了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匈奴国中,除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外,其余官职,如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世代皆出自须卜、兰氏以及呼衍氏三姓,此三姓之力,不下于挛鞮氏,且其族众散布于匈奴所属各部,世为贵族,执掌大权,便是单于,也要考虑此三姓之立场!”
  挛鞮氏,刘彻当然知道是谁。
  匈奴的王族,单于家族,就是以挛鞮为姓。
  听完魏尚的描述,刘彻已经大概清楚了匈奴的权力构造了。
  简单的来说吧,匈奴与其说是一个部落联邦组成的帝国,倒不如说是一个部落联盟的利益综合体。
  单于庭跟它下面的其他部族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君臣,倒不如是老大跟小弟之间的关系。
  这个松散的帝国体系,是藉由匈奴的强大军队和冒顿老上以来的赫赫声威,才团结到单于庭这边的。
  看似单于号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实则单于的王座,是建立在沙丘上的。
  松散的联盟,异常的脆弱。
  而单于庭方面为了维系自己的统治地位,又对下面的部族,横征暴敛。
  用一句中国的成语来形容此刻匈奴帝国的处境,那就是:天下苦匈久矣!
  只要有人站出来,打起反匈奴的旗帜。
  刘彻相信,响应者肯定会有无数。
  历史上,当汉军北上的时候,无数的来自匈奴国内的各个部族的年轻人,自带干粮和装备,争先恐后的加入汉军。
  甚至,有举族来投的例子。
  只能说,匈奴人到底是文明层次太低了,凝聚力和同化能力,差到无以复加!
  这要换了中国,别说六十年了,二十年就能让整个草原的所有部族都确信,自己就是黄帝之后,颛顼氏啊青阳氏啊什么的嫡系子孙。
  可匈奴呢?
  在草原上称霸称霸了六十年,却一个部族也没有同化。
  甚至各部族的信仰与习俗,都相去甚远。
  不过……
  这对刘彻来说,是好事情!
  匈奴要真有那个同化能力,对刘彻反倒不利。
  “朕要不要给匈奴人加点药?”刘彻在心中琢磨着。
  现在,直接去跟匈奴人刚正面,显然是愚蠢的行为。
  但是,代理人战争什么的,却不妨玩玩。
  尤其是现在匈奴人跟乌孙人在西边斗牛。
  汉室虽然没办法直接支援乌孙人民反抗匈奴暴政的伟大运动,但是,还有中间商嘛……
  譬如说,这次乌孙跟匈奴发生战争的消息,从哪里来的?
  刘彻可不会相信是东胡王卢它之打探来的。
  卢它之要有这本事,也不会搞得历史上,狼狈的逃回长城之内,回长安坐起富家翁。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想借此诱惑汉室下场,给军臣的背上狠狠的扎上一刀。
  能有这个动机,同时还有这个能力的人,整个匈奴都只有一个人:伊稚斜。
  想到这里,刘彻就对魏尚问道:“孟舒公,朕记得,去岁朕曾经下诏,要求云中郡将郡中淘换的军械,统一收缴,归入武库,不知道,那些东西如今可还在?”
  云中郡是汉室第一个完全铁器化装备的边郡。
  郡中因为换装,淘汰了大量的青铜武器和老旧的旧式装备。
  这些淘汰的装备,按照刘彻的意思,是要拨给民兵和郡中的乡亭武装力量的。
  但即便如此,这些装备的数量也依然无法被完全消化。
  于是,刘彻下令,让云中郡将那些废弃不用的装备,统一收缴,存入郡城的武库。
  本来,刘彻的打算是融了做农具或者器皿。
  但那样的话,无疑是亏本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刘彻显然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局面。
  如今,刘彻却猛然间想到,这些东西,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卖给匈奴人。
  尤其是卖给伊稚斜跟他的小伙伴们。
  自古,军火的利润,都是远超其他一切行当的。
  “回禀陛下,那些军械,按照旨意,除发放给郡中乡亭,用以训练民壮之外,余者,皆已存入武库,计有长戟两千柄,矛戈各五百,弩机八百具,硬弓一百副……”魏尚想了想就回答道。
  “义纵……”刘彻眯着眼睛,转头看向一直在旁边当好好学生的义纵,吩咐道:“待汝回云中,去跟匈奴那边联系一下,告诉他们,你要卖一批武器给他们,让他们开价,云中武库里的军械,除了弩机外,余者,匈奴人想要什么就卖什么,朕能接受用奴隶、黄金、战马以及牛羊牲畜的各种付款方式……”
  本来,刘彻连弩机都想卖掉。
  毕竟,汉室制造的弩机,是相当精密的高科技利器。
  这种传承自秦代登峰造极的青铜弩机,有着强大的适应性和耐操作。
  其各种零件甚至能完全互通。
  这就是说,就算匈奴人得到了汉室的弩机,也没有办法山寨它。
  因为想要生产这种弩机,匈奴需要一个少府为首的高精密制造机构,同时他还需要有一批墨家的学者为他钻研和分析青铜材料的特质,然后他还需要一批法家官员,为它推动物勒工名的制度和严苛的质量要求。
  这几个要求,缺一不可。
  只是,刘彻却不能卖。
  因为,卖卖长戟、戈矛什么的,没有人会管,但要是卖弩机给匈奴。
  一旦被人发觉点什么蛛丝马迹。
  那朝野舆论能把刘彻喷死。
  弩在中国,属于严格管控的武器装备,尤其是军用弩,每一把军用弩生产制造出来后,都会登记在册。
  在和平时期,一下子不见了几百柄军用弩,想都不要想,立刻就能让御史大夫衙门的人打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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