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0章 王侯尽北望(中)
赵无恤和南子都已经年过三旬,年轻时那浓浓的爱恨纠缠被时间慢慢涤荡,虽然偷情时看着圣洁的巫女穿着巫袍罗衫半露的样子,依旧十分刺激,但激情过后,更多的只剩下政治上的相互需求。
然而随着宋公纠之死,随着皇瑗和司马子牛的覆灭,这种政治上的相互需要也有些松动。南子在宋国的敌人一扫而空,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幻觉,那就是宋国自此以后进入由她主导的时代了,她甚至摩拳擦掌,准备效仿妇好,大干一场了。
但在赵无恤这里,这种打算却落空了。
赵无恤虽然是后世人,却并非一个女权主义者。入乡随俗,他在个人上尊重南子,但是在政治上,他让南子的权欲一头撞到了高高的南墙上——在赵国主导的中原,女主临朝、神权至上只是权宜之计,而非宋国的真正未来!
面对南子的质问,赵无恤直言不讳:“子商成年之后,寡人当然会让他做宋国全境的统有者,然而现如今东方有许多贵族和国人不服天道,不服你,你当如何做?”
“杀!”南子咬牙切齿,她一直认为,这些试图对她和她儿子不利的人,有多少杀不多,溺死、戮杀、车裂、腰斩、火刑,总之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百!
这就是赵无恤不放心把整个宋国交给这个女人的原因,护犊心切的她很容易陷入偏执和疯狂,宋国东部数十万人,总不能杀光了事,若是赵无恤不护着,只怕连乐氏也迟早遭了其毒手。
所以,还不如将乐氏移到彭城去,让乐茷与南子各治一边。
“寡人决定让宋国变成两个郡,一个是彭城郡,一个是睢阳郡,以芒砀山为界,汝与子商治睢阳商丘,乐氏治彭城。”
对于这个划分,南子自然是有意见的,她认为赵无恤偏心,不顾自己和儿子,偏向外人,但赵无恤心意已决,任她软硬皆施,都不管用。
最后南子只能接受这种现实,她曾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然而在有了儿子后,却谨慎了许多。她宁可接受统治缩水一半的宋国,也不愿与赵无恤决裂。毕竟在这种关系里,势力强大的赵无恤无疑是主导,纵然南子不愿意承认,但她依旧是一株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若树木垂倒,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枯萎。
“君之所愿,亦妾之所愿……”
南子很难过,哭得梨花带雨,她穿着单薄的衣裳,在榻下对着赵无恤再拜而泣,然而赵无恤却不为所动,南子只能再拜而去。
但南子心里仍有一丝不甘,她走之前幽怨地说道:“人言,父子齐心,其家必兴,然君侯却宁予外人不予亲子,他日若乐氏子不服赵国,勾结敌国叛乱,这一年多的鏖战,君侯亲征的辛苦,便将白费……”
披着深衣,注视着南子那远去的宫灯,赵无恤叹了口气。
“南子啊,比起乐茷,我更担心的,是你,是被我亲手放出牢笼的天道教啊……”
冉求有一点说的没错,这场宋国内战的导火索,很大程度上是南子越来越膨胀的权欲,以及日益壮大的天道教。
虽然这一切都是赵无恤为了控制宋国埋下的种子,但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和冉求一样,也认为,是时候给天道,给南子套上一个枷锁了。
这个枷锁,他选择了妻族乐氏。
这种东西分治,一来不要让乐氏陷入天道教徒的汪洋大海里,二来可以维持宋国卿权和神权的均势,三来嘛,也是对立为太子的赵恒的一种加强。
还有第四,分化宋国,让它不要太过强大,脱离了赵国的控制。
这种制衡并不稳固,但却是目前最可行的权宜之计。
但赵无恤也知道,南子娇嫩的鲜花下是尖利的刺,斑斓的外表下是见血封喉的毒囊,她虽然屈服于赵无恤的命令,但是心里多半是有一些不满的。
对此,赵无恤虽然有些失望,但让他吃惊的是,自己心中却并无太多波澜。
和南子扫清政敌后不再那么依附于赵无恤一样,在真正将触须伸入宋国内部后,赵无恤也变得不再那么需要南子了,维系二人关系的,只剩下他们那牙牙学语的子嗣“子商”。
“只望她能保持一贯的聪明,明白自己的处境,休要将宠爱当做偏溺,将不满化作反叛,逼我做出杀母保子的事来罢……”
每小猫都会长大,一开始看起来都很无害,幼小、安静,舔着浅盘里的牛奶。但爪子一旦长长了,猫就会挠人,有时甚至会挠养猫人的手。
对于赵无恤这种爬向食物链顶端的政治家来说,绝不能心慈手软,因为在权力的角逐里,只有一条规则:不做猎人,便为猎物!
……
在商丘期间,赵无恤正式干涉了宋国的事务,效仿赵国制度,将处于“子商元年”的宋国分为两个郡,一为睢阳,一为彭城,南子以大巫身份临朝听政,在子商成年前统治睢阳;乐茷作为宋国唯一的卿,将整个乐氏迁移到东方,以“大司城”身份统治彭城,与南子分庭抗礼。
若不出意外,在子商成年亲政前,宋国便能有十多年安宁了……
与此同时,赵无恤也对新夺取的徐淮泗上等地,做了后续的安排。
三条命令很快发出。
“徐、钟吾两处,百废待兴,寡人将择徐人治徐土,钟吾人治钟吾,直到重建徐、钟吾政权之前,皆将派兵驻扎!”
“此番南征,军中士卒因功受爵,因爵授土地、田宅,皆在徐淮!”
“郯国一如其旧制,邳国助吴为孽,负隅顽抗,寡人将废其社稷,赵国在邳地设下邳县。”
一方面,赵无恤表示他不会像吴国一样奴役当地人,而是会让当地过去的政权“复国”,不过这复国后由谁做国君,却又语焉不详。
另一方面,赵无恤又对赵国的兵卒宣布,军功授所授田宅,优先安排在徐淮之地,这片新征服的土地上,鼓励新产生的军功地主们迁移过去,还将处于宋、徐之间的要地下邳据为己有。
他还将一整个军的武卒留在了徐淮,徐、钟吾、邳、钟离、善道、蔡国各驻守两千人,防御吴、楚。
这三个颇有些自相矛盾的命令,让一些人摸不着头脑,只有赵无恤和少数幕僚心里清楚,这依旧是将遥远飞地纳入治下的权宜之计。
治大国如烹小鲜,国家越大,行政成本越大,在识字率不高,士人群体不足的商周,方国和分封制度是不二法门,因为随着领土与首都距离的增长,对边疆的治理效率也会大大减弱——试想,当一个地方的信息要花费半年时间才能传递到国都,从国都发出的指示又要经过半年才能传达到地方,等天家使者到的时候,地方上的叛乱、灾荒、外患早已时过境迁,当地的大夫、官吏也与土王无异,故而周代在辽远地区进行了分封,让他们实行自我治理,以屏蔽周,这种选择是宗法制度的必然,也是时代局限的无奈。
然而在赵无恤所知的历史里,秦朝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做法:秦始皇帝翦平六国,一有天下。听从李斯之言,以昔者王侯相争,中国不宁,遂除封建,行郡县。
说实话,在赵无恤看来,秦始皇的举措虽然深受后世夸赞,可实际上,依然有些超前了。虽然在春秋战国的基础上修了直道,开了许多运河沟渠,但广袤的国土,遥远的边郡,带来的不止是万民臣服,更有无穷无尽的边患和繁杂的地方事务。秦始皇也不得不数次巡狩,向地方刷中央的存在感,为了维持对帝国的统治,更征发了数不清的戍卒去边境,不论是对河南地的开发还是对百越的征服戍守,都极大增大了帝国的行政成本,以至于刑徒遍地,戍卒终年奔波,最后边境虽然开拓得不错,但内郡的六国贵族却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最后,始皇帝一死,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法家思维有时候太不知道变通了,一味的郡县化并非全然有益于国,直到明朝,依然有沐氏永镇云南的变相分封,若能在统治的边缘设置藩国,秦国当不至于亡的那么迅速,那么彻底。
赵无恤的时代,不尴不尬,正处于周秦之间,面对过去的教训和未来的趋势,他可以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这才有了在赵国本土大兴郡县,在周边却广树附庸的局面。
对于卫国鲁国,因为运河的开凿,赵国还能稍微控制得紧密一些。但是对于徐淮泗上来说,与赵国本土距离太远,之前没有统治的根基,贸然化为郡县,只怕会引发当地势力的反扑,加大赵国的行政成本。还不如先驻军守备,给地方势力一个自治的承诺,再徐徐图之。
在处理完宋、徐、泗上等东南方向的事务后,十月下旬,赵无恤让鲁军归鲁,他自带在外征战小半年的赵国征召兵回归邺城。
在徐淮以南的群舒之地,一双眼睛在密切观望着赵无恤的一举一动,当赵军主力终于撤离北返之际,刚刚被封为”巢邑大夫“的王孙胜认为,楚国的机会来了!
ps:前文设定有误,王孙胜这时候应该还没封白公才对。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