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访贤
“游速真是明智而果断,将利则进,不利便退,真符合郑国人的做派……”
赵无恤整个战役期间都未离开指挥部,身上没有一点尘土和鲜血,但却大汗淋漓,眼睛酸痛,累的够呛。
指挥万人级别的作战就是这么辛苦,眼睛要一眨不眨地盯着战场动向,担心自己的招数会不会被对方破解,担心自己的意志能不能落实到阵线上去,此外还要考虑到天气、风速,以及连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意外……
好在一切都还算顺利,突骑的作用很好地发挥了出来,虽然途中出了大意外,但盗跖还是准时赶到,武卒的推进更是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哐哐哐,敌军大营处鸣金了,这是收兵撤离的标志,郑军的鱼丽之阵只差一点就能彻底击穿己方中军,看到横亘在他们之后的那道沟壑。
和游速想的一样,赵无恤的确在后面动了手脚,因为视线遮挡,斥候又统统被骑兵驱赶捕获,所以游速看不见,在中军的战场后挖开了一条沟壑,里面布满泥浆和削尖的树枝。所以曹兵颇有背水一战的逼迫感,即便怕得要死,他们也无法掉头,向前是死,向后也是死,只能硬撑,在司马耕的鼓励下超常发挥,等待绷不住时跪地投降就行。
好在他们临崩溃的边缘时,这边却反败为胜了。
此时郑军正有序地后撤,赵无恤当然有心派人去留住他们,但最近的曹军已经胆寒,向氏兵直接被打残,跟根本无法追击。左翼的混战和收割尚未完全结束,右翼的乐氏兵则被游速安排的预备队拖住,如今只能希望已经连冲数次的突骑还能发起追击,多留下一些郑人。
到了午后时分,战役基本结束,到处都是横倒的尸体和被抛弃的旗帜兵刃,无主的马匹乱跑,舔舐鲜血间的岩块和草根。
“也罢,穷寇勿追。”
鱼丽阵进可攻,退可守,他们且战且行,苦战多时的骑兵也占不到太多便宜,最后走脱了三千余郑人。
对此,赵无恤不无遗憾:“我计划里要打一场和坎尼会战类似的两翼包抄,中部挤压的歼灭战,最后还是没能获得全功。”
不过,今天能以劣势兵力打成这样,已经极为不错了,卫国三千人或死或被俘,宋国公室叛党一千人被歼灭大半,连公子辰的尸身都来不及运走。而他的哥哥公子地,也只带着数百萧邑兵脱逃,其余全部被歼灭、俘虏。
而这边的损失虽然还未统计出来,但武卒死伤不超过五百,乐氏兵死伤不超过八百,三千曹国人只剩下两千,最惨的是向氏之兵,死伤过半。
比较可惜的还有初建的突击骑兵,马匹死伤近百,不少骑从抱着受重伤的马儿眼泪汪汪,舍不得结束它们的生命,这些良马都是晋国赵氏提供的,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啊。
总之,这是一场大胜,是宋国内战的大转折,所有人都需要嘉奖,尤其是抄了敌军后路的盗跖,他是此战的胜负手。
但归根结底,赵无恤能想到这一出奇策,还是靠了那位神秘人物的指路,他真实的身份究竟是谁呢?会不会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人?
所以当赵无恤巡视战场,找到了正在指挥手下搜掠死人财物的盗跖时,第一问的是他有无受伤,属下损失几何,而第二问的,便是……
“那位献计说孟诸中有小径,还愿意为吾等带路的先生呢?我要好好感谢感谢他。”
盗跖又一次立下大功,面上本来是志得意满和大盗那标志性的玩世不恭,哪怕面对赵无恤时也是如此。但当赵无恤提起“先生”时,他却难得地收敛神色,肃然起敬起来。
“禀司寇,那位先生,他……”
……
事情的缘由,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倒叙哈,别看糊涂了)
八月下旬时,天已转凉,而宋国的内战却正如火如荼地展开。继赵无恤和曹国后,郑、卫陆续卷入,齐国也大车大车的粮食往宋国运。战争进入中期,双方不再是谨慎的接触,而是开始攻城拔地。
但赵无恤在这时却忙里抽空,去了一趟乐氏控制区域内的葵丘。
他来这里,是因为想要寻找一个人,一个隐士,一个不为人知的宋国贤人。
在戴城时,赵无恤便询问过关于此人的事情。
“计然?”大舅哥乐溷对这个在他治下的名字一无所知,偏着头看向自家阿妹:“灵子,你可知晓?”
赵无恤顿时无语,乐溷基本一问三不知,这些天许多调度内务都是乐灵子在侧帮忙处理的,究竟谁才是家主?不过也亏得这样,乐氏家臣极为依仗乐灵子和赵无恤,仿佛他们才是主君和主母……
乐灵子颔首施礼,说道:“曾听父亲提及过一次,计然者,原为辛氏,名然,字文子。其祖先乃是晋国流亡公子,来到宋国已经有好几代了,或许就是晋文公诸子之一,渐渐湮没为士人。据说此人自小非常好学,求学于成周守藏室,通览群书,年少时便博学无所不通,尤善计算,曾为乐氏计吏,故又称之为计然……”
乐溷挠了挠头:“有这样一个人,我怎么不知?”
乐灵子解释道:“据说这位先生外表貌似平庸、愚钝,年少时在邑中并不出名,年长后又品行刚直,酷爱山水,做了计吏不久便辞官而去了。他常驾车泛舟出游,又不肯主动游说,自荐于诸侯,所以尽管才冠当世,却不为天下人知……”
赵无恤了然:“如此说来,是个隐士了?他现在在何处?”
乐灵子道:“不远,戴城西北三十余里的葵丘邑,濮上乡有他的别居,或许是在那儿……”
“既然才冠当世,却又不为人知,大概是欺世盗名之辈罢!”乐溷却尤自不信,也没有去求访的**,反而疑惑地问妹妹:“你是如何知道得如此详尽的?”
赵无恤也奇怪地看向乐灵子,他三年前在宋国时就有求访此人的想法,但四处求问,只知其人在世,却不得详细位置,包括乐灵子处,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可现在为何……
乐灵子垂目道:“因为君子先前有寻访此人的想法,我却帮不上忙,这两年间我便谴人细细查访了。”
“原来如此……”赵无恤感动之余,也有些心疼,因为南子失踪一事,乐灵子这些天可谓是吃不好睡不着,眼看着消瘦了一圈。
他就当乐溷不存在,抚着灵子的小手承诺道:“勿要担忧,此战吾等必胜,且不管南子在何处,我都会将她找到,带回你身边。”
两人的亲密举动气得乐溷在旁边直翻白眼,赵无恤也不太想理他。
远的不说,在服服丧期间,这货居然和妾室生了两个娃,也太过于明目张胆了!这事在乐大心添油加醋下,成了司城乐氏无德叛乱的罪证之一,虽然不至于让赵无恤和乐氏陷入舆论被动,但传出去也不太好听。至于近的,这货前几日刚输给郑国人一场仗,搭上了千条性命,让战局对他们极为不利!
所以从西鲁过来的援军和辎重便极为重要,赵无恤亲自率兵接应,同时也要途经葵丘……
所以,就顺路去看看?
乐溷连自家后院藏着一个宝都不知道,乐灵子知道其详细情况,却不清楚这个人的真正能耐,但赵无恤却记得。
汉兴三杰:萧何、张良、韩信为史所称道。但原本的历史上,越王勾践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育”“三千越甲可吞吴”也有三杰辅佐,即文种、范蠡和计然。前两人赵无恤记得是楚国人,后来跑越国当了大夫,不知现下具体身在何处,但想来是不得志的。至于计然,赵无恤也是来到这时代后,才知道他是宋人的!
在吴越相争中,文种直接管理越国政务,范蠡以军事辅佐勾践,计然不同于文种、范蠡,他的主要贡献在经济方面。计然对治理国家的策略极有研究,善于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谈论治国方略,他教授范蠡“计然七策”,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只用了其中五条,就富国强兵,消灭了强大的吴国,洗刷了会稽之耻。
对赵无恤来说,随着领地的扩张,他现在急需人才。以前是连自己都朝不保夕,没有财力也没有信心招揽,可现如今他好歹迈入了“百乘之家”的行列,还在朝窃取一个“千乘之国”的中期目标而努力,这样一个经济人才就在手边,哪能不去瞧瞧?
……
“其实我上次离宋入鲁时来过这里,还和孟谈一同在齐桓公葵丘会盟台上凭吊了一番……”
九月季秋将至,天气越发凉快,赵无恤去曹宋边境接应完辎重后,让能臣干吏们继续往戴城去,自己则拐了个弯,去了戴邑西北三十里的葵丘。
故地重游,沿途风景秀丽依旧,只可惜已经物是人非。
因为宋国诸卿内乱的缘故,肥沃的田野上少见农人,路经的乡、里亦多人烟稀少,行在涂道上,许久不见一个人踪,部分是被乐氏征召了,部分则躲在里闾的墙垣内。赵无恤目睹这番内战里凋敝的景象,虽非宋人,却不觉慨叹,对随行的众人说道:“宋国本是中原富庶之地,虽无山川之饶,却能致蓄藏,而今却十室三空,兵戈之灾,凶于猛虎……不知道何日何月才能结束战乱,让宋国复安。”
众人只闻唯唯,无恤心里却有其他想法。
赵无恤现在还是鲁国大夫,和宋国间隔着曹国,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即便战胜,且不说吃掉宋国会不会把自己撑死,贪宋为己有也会惹得诸侯愤慨,两百年后齐国灭宋还惹得五国伐齐,万乘之国的东帝差点嗝屁,就更别说他这“百乘之家”的小身板了。
所以在赵无恤的计划里,他的底线是能在宋国扶持一个亲赵氏的政权,那就再好不过了……
尤其是大舅哥乐溷这种有时明白有时有糊涂的主政者,最容易控制和傀儡化……
所以战胜乐大心、四公子,驱逐外国干涉者。胜利后排挤向氏兄弟,架空宋公,让司城乐氏成为执政和最大的卿族,让他成为赵氏和西鲁的强大助力,便是赵无恤此战的目标了!
五千乘劲宋可是号称战国第八雄的,她的潜力若能好好利用,将来对赵无恤在鲁国的地位巩固,以及赵氏在晋国的掌权独大至关重要!
这是他两年前,不对,半年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却借着此番大乱有了机会。只可惜,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胜负都是贵族上层获益的事。
内乱前,宋国有人口百万,经过此番大乱,不知能剩下九十万人不能?
只希望战乱结束后,能将宋国也纳入鲁-曹的经济圈内,让民生得以尽快复苏罢。
葵丘会盟台既已看过就不必去了,办今天的正事要紧,十余骑在小道上前行,为了表示镇重,赵无恤还特地乘车。他记得信陵君访侯赢时就玩过这一出,若是有机会,邀请贤人上车细谈也是种手段,总不能说你上马来我带你骑一段吧,那样待美人还行,如此待名士的话,画风顿时就不对了……
虚席而待,为之驾车,不愠不怒……把战国四君子招揽门客那套拿出来,就不信所谓的隐士不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