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余慈则不以为忤,抚掌感叹道:“天裂谷,那个地方我是呆够了。不过坦白说,那也是我大机缘之地。若非在那里历练多月,我又怎能修为长进、触到离尘宗的门墙,又结识证严师傅这样的朋友?对了,证严师傅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证严不动声色:“请余仙长明示。”
余慈挥挥袖子:“你我生死之交,何必客气。其实要不是说起天裂谷,我也忘了,寒潮袭来那日,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证严和尚微愕,一时接不上话。
第243章 话事
证严心中是说不出的迷惑,按照他和余慈接触的经验,这个小辈心思深沉,又很有自知之明,像这样莫名其妙的言语,说不定……不,肯定是有什么深意。
他没有浪费精力去寻找那早给抹消的记忆,而是运化神意,倏乎间将十里方圆的山林探了个遍,一切生灵活动都历历在目,但论修士,仍只余慈一个。
“小辈好大的胆子……”和尚心下一松,又觉得奇怪,“真以为他能一个人能应付得来?争功夺利,也不是这么个招法!”
但无论如何,只这小辈一人,他是绝不惧的,也只是沉稳一笑,不急不缓地说话:“真对不住,贫僧却是不记得了。”
余慈见他模样,便笑道:“看来还是证严师傅那日受惊过度的问题,不过没关系,我这里倒有一法,能活化人脑,使人忆起前尘往事,甚是灵通,证严师傅不妨一试。”
话音方落,剑光骤起!
证严和尚已经心中提防,也想挡来着,然而这具肉身毕竟还没有完全活络开,且这一剑余慈蓄势已久,剑出便如风雷迸发,迅如疾电,又用着半山蜃楼的剑意,剑光一闪,已经神乎其技地绕过他伸出的手臂,斜劈在他头盖骨上,铮声鸣响,剑身震颤着弹开。
余慈一剑中的,身形借势飞退,恰到好处地避过证严反手回击,落地便叫:“且住!”
证严和尚脸上冒出黑气,森然道:“你干什么!”
余慈只是微笑,同时伸手拈住剑身,平平一抹,奇道:“和尚的头骨为什么这么硬?练过铁头功?”
希光剑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兵利器,可作为万灵门向余慈送上的礼物,削铁如泥不在话下,可如今一剑劈在证严头骨上,才破皮进去,便给弹了回来,在余慈抹剑之前,还嗡嗡颤鸣,这场面可是怪异绝伦。
证严和尚摸摸头皮,上面黏乎乎的已是冒了血,脸色也就愈发地阴沉。余慈却不管他的想法,只笑道:“证严师傅还没想起来?这可就怪了,难道说脑壳硬了,也能把以前的救命之恩都忘了不成?”
“救命之恩?”
和尚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天裂谷中……”
“对啊,证严师傅终于记得了!天裂谷中,你被伊辛贼秃和卢明月抛下,命悬一线,不是我救你出来,还千辛万苦地送你上崖?这种事情也给忘掉,那可大大地不应该!”
听余慈阴阳怪气地说话,证严和尚抿唇不语,心思却是动荡起来。他只以为那最隐秘之事,已经顺利瞒过,可听小辈言语,当时分明就在不远处,对他们行止一目了然,这岂不是说,机密已泄……可何清等人当日灭杀金身之后便放手,又是什么道理?
他终究是才智绝高之辈,盯着余慈看了半晌,慢慢有个答案浮出来:小辈刚入离尘宗未久,未必是和宗门一条心,或许是有什么忌讳,没有把确切的消息交上去?
不得不说,余慈的性格做派,在真正聪明人的眼中,实在没有什么隐秘可言。和尚这个想法,与当初何清的推理几乎是同一条线,所得的结果,也极其相近。
“若是如此,倒是好办了。”和尚喃喃说话。
对面余慈离远了,没有听清,叫道:“证严师傅说什么来着?”
和尚再看他一眼,垂眸合什道:“贫僧忘记此事,确实是大不应该,如今烦请仙长提示,当日贫僧究竟许了什么?只要仙长提出来,贫僧必当应诺,以偿恩情。”
“哦?和尚忘了那事儿,却还要送我好处?”
“言出无悔。”和尚声音沉静,全无波动。
此话说完,山林中二人一时都没再开口,待话音散尽,周围连鸟兽之音都没有,只有风吹叶梢的轻音流动,愈发衬得山林空寂,如入死地。
余慈看着和尚,和尚看着余慈,双方心中都如明镜一般:什么许诺、什么恩情,都是笑话空谈。二人真正计较的,是和尚的身份,是他身份之后,那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是由此衍生出来的,谁也难以承受的严重后果。
和尚非常清楚,当余慈追上来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份就已经暴露了,前期所做的一切工作,都再无意义。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用尽一切办法,让身份之后的“秘密”继续掩藏下去。
灭口当然是最简单的选择,可是不提他现在还存着几分功力,就是真将余慈斩杀在山林中,后续而来的问题,恐怕要更加严重——离尘宗的反应无所谓,和尚倒很希望离尘宗不依不饶,将此事闹大,引来全天下人的注意,恰符合菩萨的要求,可是,罗刹教那边,就真的不好交待了。
他和那边有着默契,让此事在绝壁城启始,也在绝壁城休止,他则另起炉灶,重新布置,消除影响,以此换来双方继续合作,并帮助他全身而退的承诺。
和尚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毁信背诺对他来说全无压力。然而这是他和那位专程前来收拾残局的大人物达成的协议,虽然那位是天下有数的大忙人,此时早回返东海处理那一屋子案牍文书去了,可坦白说,他不想去触碰那位的逆鳞,就算摆在他位子上的是菩萨本人,恐怕也要重视起来。
如此这般,杀掉余慈,能不能处理得干净利落,让人不至于有别的联想,是摆在和尚面前的大难题。况且,他还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有没有留着后手!
相比之下,他还是觉得用别的方法更简单点儿。
心绪转了许多圈,和尚终于开口:“长生之难,难于上青天。余仙长在离尘宗,不过是外室弟子,所接触者,不外乎先天气法、丹诀之类,便是练到极处,也不过是三百年的寿元,与长生相去何止霄壤?”
余慈看他一眼,嘿声笑道:“没想到在别人眼中,本人竟是如此不堪。”
和尚只当没听这句话,继续道:“余仙长机缘心性都有超凡之处,要说真正进入离尘宗门墙,也不甚难。然而离尘宗的所谓飞天藏形、九度真文、乃至天府玄微之类的法门,在长生一途上,效用还称不上顶尖。两劫以来,离尘宗能成就长生者不过七人,有度劫之能的,也只三人而已。至于永劫不灭的至境,则是一个也无……”
余慈直接打断他道:“抬头不看路,早晚摔骨碌。和尚不如说点儿实际的。”
他这么说话,和尚眉头便是一皱。和尚修行多年,佛门六通上也颇有造诣,听音辩意,便知余慈心中全无动摇,但话到这里,他还是要说下去:“余仙长是聪明人,贫僧也不多说,这里只提出一条:只要余仙长肯让一步,我愿立下重誓,舍得一身修为,为仙长做一回引路人。保证仙长十年之内,还丹大成,期以百年,步虚之上,长生有望……”
余慈再打断他的话:“像明法师那样?”
此话一出,和尚心头剧震,眸光阴寒如冰霜,刺在余慈脸上。只此一句,便可证明余慈确实知晓他的部分根底,若是这类信息传出去,又谈何千年大计?
“看来是如此了。明法师是罗刹教,拜的是鬼王;却不知和尚是什么教,拜的又是哪路神仙?”
“休得无礼!”和尚沉喝一声,“余仙长当有敬重之心!”
余慈却是微微一笑:“对前辈高人,在下自然是要敬重的。不过总要让人看到前辈风范才好。引发魔乱、夺舍弟子、戕害凡俗……林林总总的手段,是贵教神主默许的吧,可真是让人欲敬无从哪。
“要说‘血僧’本身就是个好借口,什么脏东西都能往上泼,圆个谎什么的,正当其用,可惜,谎言终究是谎言。话说回来,难道和尚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挖出这段因果来的?”
还是撕破了脸,灭口是一定的,就是后续处理是个麻烦……
和尚沉吟着,双目眯起,盯着余慈唇齿启合,随时都要发动致命一击,却见对面,小辈咧嘴一笑,牙齿雪白,森然如刀!
脑宫中骤然剧痛,正如刀子直插进来!
第244章 对决
“什么东西!”
和尚也是有能耐的了,他几乎是立刻作出了反应,神魂最深层种下的种子猛然放出灵光,如同一波海潮转眼将整个脑宫洗了一遍,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头部的疼痛反而愈发地剧烈起来。
“毒药、蛊术还是咒术?”
和尚身经百战,总算能够在此情况下保持冷静,他低啸一声,强忍着头部剧痛,向后飞退以拉开距离,同时转换法门,重启种子灵光,又一遍刷过,此次竟然仍无效果,而此时余慈已经持剑飞身而上,森寒剑气直透心脉。
好个和尚,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双手仍能在胸前结出法印,“嗡”的一声轻响,一层其薄如纸的金光向外排开,一层未止另一层又起,如此反反覆覆,接连十七八层往外排出,在体外结成一个金汪汪罩子,与剑气碰撞,发出当当的连响。
剑气透不进来,和尚趁此机会,沉腰坐马,身外金光罩子“砰”地一声粉碎,万千金光四面飞洒,半里方圆的山林草木一时千疮百孔,就连合抱粗的树木也被金光搅碎,声势一时无两。
然而金光之下没有余慈的踪影。
“土遁!”
和尚大喝一声,抬脚重重踏在地面上,狂爆的震波瞬间将周围的地面洗了一遍,他感应到了余慈的踪迹,但是,小辈并不是往这边来,而是朝远处去。和尚想也没想,立刻发动刚才布在周围的阵法,要将余慈困在这里。
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余慈速度出奇地快,在阵法气机发动的边缘,一抹而过,然后和尚便失去了对他的感应。可以肯定的是,余慈必然是有某种能够藏匿本身气息的法门,甚至还有能够迷惑其神意运化手段,在黑暗的山林中,更显得如鱼得水。
和尚开始相信,余慈确实是有能够保得自己全身而退的能力,他是个知道轻重的,没有困住余慈,总还是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便趁此良机,再次催动了元神之内的种子,灵光遍洗神魂,这一次,他终于抓到了一点儿隐隐约约的影子。
灵光如此洗涤神魂,其实就是从复杂的神魂波动中寻找独特的印记,关键在于寻找对应的频率,和尚的判断力和运气都还不错,第三次便成功了。
但此刻,运气不错的和尚却是身子一震,睁开眼睛,扫视这片黑暗的山林。
他的呼吸不自觉粗重了些,原地转动身体,很快就转了一圈,利眼似乎可以撕开黑暗——相对于隐藏气息的高妙法门,余慈藏匿身形的手段算不上多么高明。和尚大致判断出他藏身的方位,眼珠死盯着那里,沉声道:“这不是离尘宗的手段。”
和尚的眼光和判断都有超凡之处,他看出这个信息包含的价值,他想收集更多的资料,但是余慈不想再给他机会。
更剧烈的疼痛侵袭脑宫,因为和尚寻到了“目标”,“目标”给他的冲击反而愈发地直接。在常人难以企及的神魂层面,和尚脑宫中陡然大放光明,与再度迫发出来的种子灵光正面碰撞,冲击直抵神魂最深处的元神所在。
元神的冲击反馈到身体,和尚全身都在抖颤,这完全是不由自主的状态。现在他看得更清楚了,他所面对的正是刚刚发现的那缕残魂,他那位桀骜不驯的徒儿纵然只剩这一点儿痕迹,也有与他为难的勇气。正牵引着一颗前所未见的璀璨星芒,在神魂三层结构之中东奔西突,掀起一波又一波狂澜。
对方冲击的绝对力量算不得什么,可是和尚必须承认,因为前期准备阶段的大意,他碰到了难题:那缕残魂与已经种下种子的元神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伤此及彼,每一次神魂层面的对冲都给他左手打右手的无力感。
“不知什么时候,让他们内外勾结,投了这么一颗古怪的星芒进来!”
几回对冲,和尚对星芒的性质有了一些了解。这星芒“看着”光芒四射,偏又如虚似幻,似乎其本身没有杀伤力,却能够以残魂为介质,源源不断地输入力量。
“输入的力量作用还不是杀伤,而是……而是侵蚀!”
和尚控制心绪的波动,一点一滴地分析星芒的作用:“便如同我种下的‘种子’一样,也是不断地渗透到神魂最深层,意图改换元神的性质。是了,这根本也是一颗‘种子’!证严那个蠢货,难道不明白,无论是被谁侵蚀,他都不可能是原来的‘他’了?嘿,他恨我入骨,只要是对我不利,他必然会倾力以赴……余慈小辈必然是抓住这一点,和他达成交易!”
根据碰面以来这点儿信息,和尚竟将来龙去脉分析了七七八八。此时此刻,他已经没必要守着虚假的身份了。真正的证严和尚只剩下那一楼残魂,凭借着余慈的外力帮助,和他纠缠。他,则是证严和尚的师尊、净水坛的住持,化名伊辛,实则是数百年前就已声震修行界的血僧屠灵!
早在天裂谷之乱爆发之初,他便做了准备,将一颗“灵种”寄生在证严和尚元神之中,此后多次完善,直到第二次易宝宴之前,才彻底完备。那时候现身于人前的证严和尚,严格来说,已经是被抹掉了灵识的傀儡,完全由他在背后操纵。
屠灵设计了很多个计划,其中最核心的,就是把证严和“伊辛”分割开来,在何清、余慈等人心中造成“证严无辜”的印象,为的就是在已经预设好的大战中,用金蝉脱壳的手段,舍弃伊辛和血僧的身份,同时也毁掉所有的线索,从此另启新篇。
他本来已经成功了,包括何清在内的离尘宗高层、绝壁城诸宗都以为天裂谷之事到此为止,各自也有了交待,何清甚至已经赶回宗门,参加九天外域的修行。
若事情一直这么发展下去,三五年后,大多数人都会忘记那一个曾在绝壁城颇有身份的证严和尚,便是记起来,也只会把他当成一个遭人算计的可怜虫,就算他以证严和尚的身份再度打响名头,人们也不会往血僧屠灵那边想。他甚至还能利用和绝壁城中人的几分交情,重新在此边陲之地,埋下伏笔。
但现在,眼前的余慈,脑宫内的证严残魂,在他完备的计划上,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不能将他们解决掉,后面所有的一切,便都是空谈!
“你那星芒种子,绝不是正道手段!”
以和尚的身份,当然不会在乎正邪之分,喝出声来也只是要乱一乱余慈的心神。黑暗山林中,传过来一声冷笑,和尚眼神一冷,袖中忽地滑下一根粗若杯口,长不过两尺的短杖,通体碧绿,中分五节,挥手便有破空厉啸,山林当即辟出一道长近里许的裂痕,裂痕所过之处,一切草木生灵尽都粉碎,声势之大,令人咋舌。
这是屠灵为自己的新身份准备的一件上等法器,名叫“碧玉压元杖”,乃是以佛门正宗伏魔神通加持过的,换算成天罡地煞的祭炼层数,已是十重天的水准,在还丹修士阶段,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宝贝。
不过这信手一击,未能伤到余慈。和尚也没有一击建功的想法,他拿出压元杖,只是一个引子。
沉喝一声,他持杖在胸前,微微倾斜,杖尖恰抵住眉心,当下便有碧光流动,而当碧光渗入眉心,忽听得“嗡”地一声响,一层纯金颜色便从他光头之上蔓延开来,刚才被余慈划出的创口,则迅速合拢,转眼生出一层新肉,再一眨眼,已愈合如初。
金碧光芒交相辉映,在山林中映出光怪陆离的色彩。而光芒的作用绝非仅此而已,此时不只是身外,便连和尚脑宫之中,也是金光大放,一波波如潮水般刷过,整个神魂都是金光弥满,从内到外给照了个通透。
一层极淡的檀香气在丛林中扩散,暗影中,余慈将其嗅出来,随后就是一声冷笑:“这是金骨玉碟?”
他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到,而在一里之外,和尚所立之处,金光强劲的扩散势头猛地一缓,然后便向内收缩。光芒不再刺眼,反而愈发地圆融光润,偶尔流散的光芒,便如一层层金沙,铺洒下来。
而在光芒的最核心处,一颗浑圆光亮的明珠自和尚顶门腾起,只在空中乱滚,一层层金光挥洒出来,所到之处,什么阴影角落,都纤毫毕现。
第245章 胜机
金光无所不至,一直扩散到两里开外,余慈所在的位置也没有幸免,余慈并没有徒劳地转移身形,而是直起身子,盯着那边翻滚的圆珠,轻声说话:“舍利丹珠?”
伴着金光扩散出来气机与他身上的元气密切感应,特殊的压力带给他最正确的答案:毫无疑问,这颗圆滚滚的珠子正是堪与玄门金丹相提并论的释门舍利丹珠,从刚才那一刻起,和尚已经打破了通神到还丹的那一次屏障,实实在在地成了还丹修士。
这就是早早做好准备的好处了,余慈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他的目光只在舍利丹珠上转了一圈儿,然后就落到了和尚的头盖骨上,相较于舍利丹珠,这才是让余慈眼睛发红的东西。
“一报还一报,金骨玉碟果然是你半路截走,易宝宴上,那颗玄真凝虚丹,合该落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