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天下藩篱

  在庆国之内可以用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话的,大概只有如今的太后。但银甲武士知道现在太后居住在宫墙之内,并不是眼前这女子。
  知道眼前这女子存在的人应当很少的吧……他这样想着,并且低沉而清晰地应了一声。施礼、然后转身走开。
  武士走出十几步,听到身后那纱幔帐中一阵环佩的叮当声,知道该是帐中那女子起身了。他很想转头去看,但又忍不住想到有关她的事情——
  陛下称她为清水道人。
  旁人都以为会龙大道旁边这一片草场乃是天子的土地,也会以为居住在这片草场中的女冠是天子的“外室”。但真实情况却相差甚远——整个庆国了解内情的不会超过五人,银甲武士有幸为其中之一。
  女冠清水道人的来历已不可考,何时与皇帝变成这种关系也不可考——毕竟武士只有十六岁,而在他能够接触这个秘密之前,秘密似乎就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眼下他知道的事情是,这女冠似乎才是庆国的实际掌控者。
  天下间有传言,说这天下实则是“赵家人”的天下。认为以当朝吏部天官赵政为首的赵氏一族官员以及附庸其上的庞大党羽组成的文官集团瓜分了皇帝的权力,掌握庆国的实权。这也曾是银甲武士少年时的想法及忧虑,但在他知晓这片草场当中的秘密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从前是的的确确地多虑了。
  庆国的权力不在赵家人手中,也不在皇帝手中。
  而在这清水道人手中。
  在他这种渴望建功立业的年纪,自然生出过些别的什么想法。譬如认为君权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掌控是一件可怕又羞耻的事情,因此曾向皇帝建议杀死那女冠,再不做傀儡。
  但皇帝的反应出乎意料。他不但拒绝这样做,还将武士狠狠地斥责一番,警告他再不许生出这样的心思。
  武士曾认为皇帝有难言之隐、是在试探自己的忠心。但在数次谏言之后他意识到事情比他所想象的更加不可思议——
  皇帝的确是那样想的。他尊重、敬畏那个女人,甘愿奉上自己的君权。
  这……多么可怕!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年轻的武士在走出数十步之后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脸、迅速地向身后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到那女冠清水道人走出了纱幔。她并未穿道袍,却穿淡蓝色的薄纱宫装,但并非盛装。她的黑发披散、没有点缀任何发饰。她赤脚,双足像白玉一样温润细腻。她站在草地上微微仰头向着天空看了一会儿,然后侧脸看走远了的武士。
  于是银甲武士看到她被黑发遮掩了一半的面庞以及一只亮得像夜晚的璀璨星晨一般的眸子。
  他赶忙收回视线、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心跳加速、脚步也加速。
  两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清水道人的模样——
  他找不到任何词语足以形容她的美。
  未时的时候,皇帝到了。
  皇帝今年三十五岁,正年富力强。模样也像个皇帝——因为皇室的优良血统以及对这优良血统的代代改良,皇帝容貌俊朗,有中正平和的意味。
  他蓄短须,独自一人前来。穿鹅黄色的常服,戴了一顶蹼翼冠。走过宽广的、空旷的、无一人的草坪,在距离清水道人十步之外停了下来。
  然后他微微垂首站立在原地,就仿佛多年前做太子时站在自己的父皇面前那样,又或者像是他的那位父皇当年站在这位清水道人面前那样。
  女冠在看着天空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侧脸看到皇帝,于是微微一笑,向他摆摆手:“近前来。”
  皇帝向前走了五步停下来:“蓟州大旱,中午的时候忙了些,就来晚了些。请您不要怪罪。”
  女冠微笑着摇头:“你最近忙,但也要注意身体。已经比除夕来的时候清瘦了。你不喜欢肉食,但也要吃。吃肉才有力气,别去信饮食清淡那一套。林林种种的东西都吃了,不要挑食,身体就不会差。”
  皇帝点头:“您说得有道理。我记下了。”
  “要说朕。”女冠认真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你还是皇帝。”
  “是。朕记下了。”
  清水道人便又道:“这一次是为了渭城的事。看着渭城眼下的情况,皇帝打算如何做?”
  她容貌美丽得难以形容,衣着打扮却并不修边幅。眼下像一个男子一样赤脚背手站在草地上,竟比庆国的帝王更有磅礴大气之感。
  而皇帝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一个在回答先生问题的学生,略一迟疑之后说道:“朕听说那边剧变之后传出了不少流言。譬如见到了前朝末帝魂魄之类的话。前些日子渭城的形势的确并不稳定,但如今既然道统与剑宗的人都到了,这渭城也不好长悬王化之外——朕打算用一中庸平和之人去渭城。既能执掌民生,又懂得忍让克制不会与道统、剑宗起冲突……初步定的是赵之和。”
  清水道人微微点了点头:“赵之和的确是个适合的人选。但我并不想要皇帝去管渭城的事。”
  皇帝错愕。随即道:“您这样做,必有您的道理。”
  “天下要大乱了。”女冠向前走了两步,赤足踩在柔软的草尖上,因为她的动作而从裙裾之下露出来。皇帝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双足,又很快移开眼神、压抑自己的情绪。
  “因为离帝成了鬼帝,杀伤了道统与剑宗的修士——这是引子。”
  “而后道统又在渭城折损两人,这就进一步地发酵了。”
  “而背景是,这数千年人道昌盛,世间的人口越来越多。人一多,妖魔也就会多。于是到了这时候,无论有没有离帝、无论在渭城死不死人,都会有一场战争。”
  “这一场战争将波及整个天下,没一个国家逃得出去。”女冠的话说到这里,转身正视庆帝,“皇帝,你常常向我慨叹世道并不公平,道统与剑宗是天下藩篱。那么如今也该知道,这一场大战正是打破这藩篱的好时机。”
  女冠说了这些,略微沉默一会儿。然后从脸上露出微笑:“就像你一直不离开我,就做不成真正的皇帝一样。这天下一直不离开道统与剑宗,也就成不了真正的天下。他们让这个世界和平安稳,却也让这个世界失掉了活力——没人会喜欢被人圈养着,是不是?”
  皇帝微微一愣,眨眨眼,不知道该不该说“正是”——他不清楚清水道人问的是“是不是不喜欢自己离不开她”,还是后面的那一句话。
  但很快他的疑惑得到解答。
  “你是一个好皇帝,你该做真正的皇帝。”女冠低垂了眼神,轻叹一声,“我该走了。离了我,你可以做真正的帝王。而我要去做一直等待的事——也叫这天下变成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道统与剑宗的天下。”
  皇帝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竟失态地上前一步:“您……您……您要走?!”
  “你们总要长大的。”女冠看着他,“你该知道渭城有一个人叫李云心。我要去看看他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李云心……朕知道他。”但皇帝并不将这个名字放在心上,而是急切地问,“您……何时回来?”
  这一次女冠沉默的时间更久。
  随后她说:“你该希望再也见不到我。倘若再见到我,就意味着我失败了。事情该怎样做……会有人再对你说。皇帝啊——”
  皇帝又上前一步,甚至想要伸手拉住她。
  但只抓住了一点光影。在他踏前一步的瞬间,清水道人的身形就已经渐渐变淡了。
  皇帝听到她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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