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那时徐升也偶尔帮母亲做做事,两人相处的时间不少。
  从前年起,母亲常常身体不适,徐鹤甫要她从位置上退下来了,将她主管的东西拆了,分给了几个小辈,而后正式将船运和港口贸易公司交给了徐升。
  徐升很忙,除了例行探望,没有太多陪伴她左右。徐可渝性格向来孤僻,与徐升沟通很少,母亲病后,她大多数时候待在自己房里,或者独自出门逛街,并不经常去医院。
  因此徐茵的最后两年过得冷清孤独。
  徐升对母亲的感情,很难一时说清。
  在首都时,徐茵是无功无过的母亲,或许有些冷淡,但尚算尽职的生母;回滨港后,徐升被徐鹤甫带在身边,徐茵没有话语权,很少替徐升争取什么,不过徐升并不自己的遭遇归咎于她。
  徐升原本以为母亲逝世对自己心情的影响,不会比一个普通长辈多出太多,但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升空时,徐升仍然产生了一些无法表达、也难以发泄的痛苦。
  徐升和母亲的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五天前。
  母亲问徐升:“你外公说的房子,看得怎么样了。”
  又忽然说自己“想抱孙子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可渝醒过来”。
  徐升从不会安慰别人,因此沉默着没说话。徐茵便也没有再提。
  化疗后,徐茵买了很多假发,徐升每一次看她,她都用不一样的,不知道入殓时用的是哪一顶。
  舷窗之外的天蓝得澄澈,机翼扫过几缕薄云。
  徐升盯着窗外,想把自己从不好的情绪里抽离。
  那些是不合适有的情绪,影响理智,也无济于事,但是在飞机上无事可干,没有工作分心,所以徐升暂时没有成功。
  过了一段时间,飞机进入平稳飞行,而航程还有十个小时,徐升站起来,回头看了汤执一眼。
  汤执昨晚肯定是没睡好,头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嘴唇微张,睡得傻里傻气。
  有不少下属在场,徐升不该表现得太明显。
  但很可能是因为母亲的逝世,因为她还孤独地躺在灵柩里,被放在灵堂,徐升有些难以控制地走到汤执身边,轻轻碰了一下汤执的肩膀。
  汤执睁开了眼睛,徐升被他看得愣了愣,而后对他说:“换药。”
  坐在另一边的江言好像想说什么,徐升转头看了他一眼。江言跟了徐升很多年,两人之间默契很深,徐升一看他,他便立刻噤声了。
  汤执眨了几下眼睛,清醒了一点,没出声,站起来,拿了装了纱布和药的袋子,和徐升走入后机舱的卧室。
  卧室的一边是床,一边是一张横着的沙发。汤执坐到沙发上,放下了袋子。徐升合上门,回过头,恰好见汤执把东西摆开。
  徐升承认自己不太擅长做手工,帮汤执摘纱布,汤执都好像痛得皱了几次眉,最后打断了徐升:“我自己来吧。”
  徐升只差最后一点,没理他,终于成功把纱布取了下来。
  汤执很明显放松了一点,还松了口气。
  徐升抬眼看他,他马上对徐升笑笑。
  汤执再过几天就要拆线了,伤口愈合的还不错,徐升非常不熟练地帮他消了消毒,重新换了纱布。汤执就乖乖地对徐升说:“谢谢。”
  徐升回答他“不用”,看见汤执手撑在沙发上,向自己靠过来,红润的嘴唇也近了一点。
  徐升觉得汤执想亲自己,所以闭了眼,慢慢闻到汤执身上甜蜜的香气,再等了几秒钟,汤执的吻印在他的唇角,又移开了。
  徐升睁开眼,看见汤执在离他很近地地方,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关心。
  “你昨晚没睡吧,”汤执轻声问他,“要不要现在睡一下。”
  徐升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他睡不着时并不会辗转反侧,还以为汤执并没有察觉。
  昨晚汤执断断续续地在他的怀抱里睡过去又醒来。他怀疑是自己从背后抱汤执的力度,和呼吸的频率露出了马脚。
  当然最主要应该还是因为汤执很在意他。
  “我不想睡。”徐升又对汤执说。
  汤执看着徐升,过了一会儿,靠过来哄徐升,跟徐升商量:“就睡一下。”
  徐升因为汤执对自己的关怀和珍视,而感到有点得意,碰了汤执的脸颊,但是没有说话。
  他们不应该单独在卧室待太久。
  汤执陪徐升坐了一小会儿,觉得该走了,就说:“我先出去了。”
  他起身往外走,只走了两步,又被徐升扣住了手腕,拉坐在徐升腿上。
  徐升的手按上汤执的腰,让汤执完完全全地贴在他的怀里,低声对汤执说“不行”。
  他的语气很平,可是说的话一点都不成熟也不稳重,从紧抓着汤执的手中泄露出细微的一点点任性和乖张,好像已经是徐升拥有的所有了。
  徐升靠近汤执,吻了汤执的嘴,没有掺入过多情欲,或许称作索取喜欢和温暖更为贴切。
  汤执忽然有些退缩。
  因为徐升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他拥有的、过得都比汤执好太多了,甚至也不喜欢汤执,总是觉得汤执在犯蠢,大部分哄汤执、或者温柔的时候,都在上床前后,也只是比别人稍微好了一点。
  汤执根本没有太多喜欢和温暖能够送给别人了。
  但是汤执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另外的办法,比起别的,他好像更希望徐升现在能够开心。
  第49章
  傍晚六点,徐升带着汤执下车,在暮色中走入徐茵的灵堂。
  堂梁上挂着白帷,徐茵年轻时的照片摆在黑色的祭桌正中央,照片旁放着祭品和香炉,堂中充溢着浓郁的烟和蜡烛燃烧的气味。
  徐升一踏进门,道士便开始诵经。
  徐鹤甫坐在灵堂的斜角,身后站着他最亲近的两个秘书。
  坐在棺木旁替徐茵守灵的亲戚纷纷抬起头,向门口看来。
  汤执一眼望去,众人皆神色木然,像是坐得很累了,碍于徐鹤甫在场,才得做好样子,不敢松懈。
  徐升给母亲点了香,跪在绛色的软垫上,西服下摆皱起了一些,头微微垂下,背挺得很直。
  他在昏暗的灵堂中央跪了一会儿,道士唱停了,徐谨靠近他,将他搀起来。
  汤执站在后头,有些游离地盯着徐升的背,不是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徐升站直后,回过头来,看了汤执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徐谨的太太立刻靠近汤执。
  “女婿也要谢吊。”她低声说。她似乎操持这一次守灵,利索地把两支香递到汤执手里。
  她体态丰腴,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长裙,面貌比徐家的其他人和善一些,替汤执点了香。
  紫红色长香的触感有些粗糙,顶端飘起袅袅的细烟,散发出呛人的熏香气。
  道士们又唱了起来。
  诵经声像一大片呢喃,撑满了由黑白两色构成的灵堂,四周的亲戚如惨白的蜡像制成,萎靡不振地散在各处。
  汤执依照徐升的做法,给徐升的亡母点香跪拜,而后与徐升一道,走到了灵柩旁。
  两名小辈从黑色的高椅上站起来,给他们让了位置,其中一名汤执认得,是不久前过了十八岁生日的徐彦露。
  她冷冰冰地瞪了瞪汤执,没说什么便走开了。
  灵柩放得很高,但高不过人。
  徐升没有马上坐下,他站在灵柩旁,安静地低下头,凝视棺中的母亲。汤执站在他身边,也静默着望了一眼。
  徐茵躺在灵柩中,穿了一身素雅的裙装,眼睛松弛地闭着,像睡着了一般。
  汤执与她见过两次面。
  一次和徐可渝注册结婚,一次是举办婚礼。注册结婚之前,徐茵和汤执聊了片刻。
  徐茵说话低慢,让汤执觉得是个温和的人,并不像徐升说得那么敏锐。
  那时候徐升对汤执比现在还要无情和公事公办得多,可能是为了警告汤执不要露馅,一直盯着汤执,害得汤执很紧张,什么谈话内容都没记住,只记得她要自己待徐可渝好。
  只是直到现在,徐茵去世了,汤执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待徐可渝好,也不清楚那时他结婚的表现,到底有没有让她和徐升都感到满意。
  徐升大约是不满意的,汤执胡乱地走神,猜想。因为徐升要求比较高,容易不满。
  入殓师给徐茵画了柔美的妆,让她看上去与生前无异。
  也许是由于太瘦了,她的眼眶凹陷,颧骨有点突出,仍有些病容。
  徐可渝的颧骨像徐茵。
  汤执突然想,而后偏过头,看了看徐升。
  徐升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漠然地站着。
  在座的亲戚无一不偷偷注视他,就像谁看他看得最久,就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一般。
  徐升仿若未曾发觉,唇角微微下垂,专注地看着徐茵,背则绷得很直。
  或许是察觉到汤执的眼神,他终于撤回目光,看了看汤执,静了两秒,对汤执说:“坐吧。”
  他们在冷硬的高椅上坐下,守了一会儿灵。
  道士的声音时而大,时而小,他们又唱了几轮,天全暗了,屋外一片漆黑。
  灵堂里只有蜡烛的光,有些长蜡烛外罩着玻璃罩子,有些短的没有,夜色从门口与床边透进来,晕开昏暗的房里高低错落的烛光。
  到七点半,徐鹤甫要走了。
  他在秘书的搀扶下起身,将徐升叫到一旁,单独和他说了几句,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过了十二点,你就回去睡吧。你母亲也不想你守得太累。”
  说这一句话时,徐鹤甫并未压低音量,灵堂里不少人都听见了。
  徐升没说什么,目送徐鹤甫离开,又坐回了汤执身边。
  徐升的坐姿板板正正,重新将眼神投向灵柩的方向。
  汤执余光见他坐好了,忍不住转头看他。
  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徐升深刻的五官,他下颌微收,气质肃穆,不过看不出太多难过。
  汤执觉得徐升看灵柩的模样,像整间灵堂里与徐茵关系最浅的一个人。
  仿佛只在飞机上缅怀徐茵伤几个小时,就足够他将悲伤收起来,锁回名为徐升情绪的密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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