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你这头蛮牛,信不信我抽你!”姬文景一瞪眼,要不是赵清禾拉着,险些要动起手来。
骆秋迟隔着人群,望着他们这吵吵囔囔的一桌,啼笑皆非,摇摇头,却又听到另一桌,传来竹岫四少的调笑声:“说啊,快说啊,杭将军,刚刚行酒令可是你输了!”
“愿赌服输,你快告诉我们,你的初吻发生在哪里,又是跟哪家姑娘?不能撒谎,否则新婚夫妻会遭遇不幸哦!”
杭如雪被灌得醉醺醺的,哪里招架过这种场面,他摇摇欲坠,脑袋里只盘旋着那句“不说新婚夫妻就会遭遇不幸”,当下舌头打着结,竟不受控制般,当真说了出来:“是,是在摘星居,跟,跟……”
骆秋迟脸色大变,知道杭如雪这蠢木头定要说出“阿隽”的名字了,他再顾不得许多,风一样掠了过去,当着众人的面,一声大吼道:
“杭大姑娘,实话跟你说罢,你他娘的是在摘星居,初吻给了老子好不好!”
不远处的新房中,闻人隽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爆笑,她顶着红盖头,不明所以,却也不禁扬起唇角,跟着笑了起来。
手心中摩挲着一对陶瓷娃娃,她耳边又回荡起骆秋迟笑嘻嘻的声音:“成亲后嘛,不着急,陛下给了老子大把的假,老子怎么着也要先带媳妇出去游山玩水,花花世界逛够了再说!”
“小猴子,你说咱们先去哪呢?不如,不如就先去鹿前辈的破军楼看看吧……”
闻人隽笑意清浅,眼前似乎浮现出三月春日,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两人一马,长风万里,携手逍遥天地间。
不尽缱绻,醉倒在一杯江湖中。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大结局了,太舍不得了!
大家想看谁的番外啊?明天会先发一篇关于“麒麟择士”的,后面还有一篇后记,《有匪少年,江湖再见》,写点一路以来的感想,总之现在先让我哭会儿,对这篇倾注太多感情了,千言万语,一时难以说尽!
☆、番外一:檐上书
春书冬酒,那一年的那场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却让他觉得,有一束暖光照进心底。
浮萍之交,相识于微末,从此他再非马厩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儿了。
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一)
漫天飞雪,风掠长街,百姓纷纷围观两侧,一道纤秀的身影散着发,赤着脚,戴着枷锁,一深一浅踏在雪地里,割坏的后脚跟染出一路血花。
这曾是盛都第一才女,龚太傅家的四小姐,龚清漪,如今却落得个家破人亡,游街百日的下场。
而比风雪更冷的,是沿街百姓们的唾弃:“活该!罪臣之女,居然还有颜面嫁给魏少傅,若不是魏少傅求情,早该一同上了断头台才对!”
声声辱骂中,少女脸上是麻木的,陪她游街的秦之越却受不了了,怒指百姓破口大骂:“谁再敢胡说一句,信不信本侯将他的舌头拔|出来!”
一片吵吵囔囔中,魏于蓝一袭紫袍,站在茶寮下,遥遥望着这一幕,面孔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一条长街终于游完,他才撑着伞,无声走到衣裳褴褛的少女面前,轻轻开口:“清漪,回家吧。”
少女眨了眨眼,置若罔闻,旁边的秦之越却已捏紧拳头:“魏于蓝,你这狗杂种,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魏于蓝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弯下腰,扔了伞,将少女打横抱起,不顾百姓诧然目光,一步步走入了风雪中。
“清漪,你再忍忍,只差最后九日了,捱过去就好了。”
他用坚实的后背替她抵挡住风雪,她却在他怀中忽然笑了:“魏于蓝,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
(二)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龚清漪初见魏于蓝的那天,也下了鹅毛般的大雪。
她随父亲赴侯府作客,一众王孙贵女间,就数侯府的小公子秦之越最打眼,不是因为他多么出众,而是因为——
他太胖了,一张小圆脸胖得连下巴都找不着了,站在那跟尊大肚佛似的。
他性子张扬,最爱和人打赌,兴冲冲拉着大家一进后院,就提出一种新玩法。
让府中小厮立于雪地,只着单衣,捧书诵读,错一个字便要从头开始,直到诵完全卷为止,谁先受不了谁就输。
他囔着让大家下注,神气活现的,还不住拿眼神去瞟龚清漪,事实上,他想出这赌法,就是为了讨好她。
龚清漪是皇城有名的小才女,走到哪都手不释卷,秦之越明明是个最不爱读书的,偏偏鬼使神差喜欢上了她,还央着父亲去结娃娃亲,本来家世门第无一不匹,哪知龚清漪本人就是不松口,秦之越为了讨她欢喜,不知闹出多少笑话。
这一回,龚清漪连看都不愿看了,趁着众人围上去下注,悄悄提裙溜出了后院。
漫天飞雪中,她走走停停,不觉就听到一阵念书声,轻轻上前,只看到马厩中坐了个人,正捧着破旧的书卷,聚精会神地读着。
似有察觉,那人抬头回首,竟是个眉眼俊秀至极的少年,只是衣裳十分单薄,双手也生满冻疮,他见到龚清漪走近,立刻就要将书藏起,却被龚清漪抢先一步:
“春书冬酒,春雨宜读书,冬雪宜饮酒,我这有甘甜的果子酒,小哥哥,你要来一口吗?”
柔柔的笑声中,充满了友好和善意,有些什么悄然化解,少年愣了愣,许久,接过那递来的果子酒,浅抿了口,舒眉一笑:“的确,很清香甘冽。”
龚清漪大大方方席地一坐,微扬了唇角:“那是当然,我按照书上说的自己做的,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教你做啊。”
她的语气是那样自然,好像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而是自小相识,少年又愣了愣,好半天才呐呐出一句:“这,这里气味大,又脏又乱,你还是快些起来吧。”
“有吗?不是书的味道吗?”龚清漪撑着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书,“这本书我也很喜欢看呢,你读到哪来了?”
话锋轻巧转到了书上面,少年抿了抿唇,开口间紧张感不觉消除,却是讲到一半,龚清漪盯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读书?”
马厩里静了静,少年道:“魏于蓝,我叫魏于蓝。”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头微微埋了下去:“我爹是这儿的马夫,他前年去世了,我便接了他的职位,负责这片马厩。”
一个无父无母的侯府家奴,此刻陡然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见那边许久没有说话,他一颗心不由更加往下沉,却是正要抬头时,视线中倏然冒出一根玉白纤秀的手指,在马厩的雪地里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魏于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这个名字吗?”
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他一怔,点了点头,于是那张笑脸愈发明丽了:“我今天本来很不开心,但认识了你,我觉得很好,等下回再来的时候,我给你多带几本书,好吗?”
“还会有下回吗?”他鬼使神差问了出来。
“当然会有了,我们不是朋友了吗?”风雪拂过她的发梢,她笑着继续在雪地里写道:“清漪,我叫龚清漪,是不是很好听?”
地上两个名字挨在一起,他抱着书长睫微颤,在寒风中与她四目相对,一时竟分不清,是先前饮的果子酒暖了他的胸膛,还是眼前的她熨帖了他整颗心。
(三)
十二岁那年,魏于蓝觉得自己做了一场不敢奢想的好梦,梦里有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时常偷偷溜到马厩来找他,与他谈书论道,无话不说,守着共同的小小秘密。
他很欢喜,又很惶恐,时时害怕梦醒,而在不久后的一天,梦果然醒了。
几次三番下来,到底有侯府下人撞见,告到了秦之越那去,小胖墩儿头一回没有冲动,强压怒火,等到龚清漪离去后,才率人杀气腾腾地赶到马厩。
他一脚踹去,魏于蓝猝不及防,手中书卷飞入雪地。
秦之越像要吃人一般:“搜,把那些书都搜出来,这贱奴手脚不干净,居然敢偷到龚家小姐身上!”
那是一场比想象中还要残酷的审讯,魏于蓝被吊在马厩门口,秦之越一定要他承认自己是窃书贼,卑鄙地偷了龚清漪的东西,否则就不放他下来。
但无论如何逼问,魏于蓝吊在风雪中,俊秀的眉眼低垂着,始终一声不吭。
秦之越于是更怒了:“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马夫之子,又脏又臭,还想吃天鹅肉,说,你就是个窃书贼!”
整整一夜,天地凄寒,魏于蓝挺直着背脊,怎么也没有松口,等到第二天龚清漪闻风赶来时,他身上的血已经凝结,面色惨白如纸。
龚清漪一下水雾蕴满了双眸,扭头冲秦之越道:“你快把人放下来,书是我送的,不是他偷的!”
秦之越裹着狐裘,从鼻子里哼了声:“我说是就是,这是我侯府的家奴,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龚清漪气结,又抬头看了看吊着的魏于蓝,一跺脚:“好,那我们来打个赌,赢了就让我带魏于蓝回家,输了随你要什么,你敢不敢赌?”
一说到“赌”,秦之越眼睛明显一亮:“赌什么?”
马厩门前吊着的魏于蓝也抬起头,苍白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但龚清漪已经高声道:“就赌你平日让书童们玩的无聊把戏,雪地背书,谁先撑不住谁就输!”
秦之越一愣,打量着龚清漪摇头道:“这不公平,你是个女孩子,身子弱,风一吹就倒,怎么能和我来比呢?”
龚清漪冷笑两声:“自然不能跟你这一身肥肉相提并论,所以我要比你少脱一件衣裳,这样才互显公平,你觉得如何?”
秦之越生得胖,平生最恨别人拿这个刺他,他一张脸立刻就涨红了:“好你个死丫头,在我面前就这么牙尖嘴利,赌就赌,那赌注呢?”
他把身上的狐裘狠狠摔在地上,“寻常赌注我可看不上眼!”
“输了,我就把自己赔给你。”龚清漪孤掷一注般,目视着秦之越:“我答应和你定亲,你赌不赌?”
“你是说真的?”秦之越脱衣服的手一顿,转怒为喜。
“以我龚家的玉章为证,言出必行,永不违誓。”龚清漪说着解下腰间一枚玉章,在风雪中晃给秦之越看。
秦之越盯了半晌,抚掌大笑:“好,好极了,爽快,四姑娘你就等着进门给我当小媳妇吧!”
满场小厮跟着一起哄然大笑,龚清漪却冷着脸不理会,只走上前,将玉章一并挂在了马厩前,魏于蓝艰难地开口:“不要,不要和他赌……”
龚清漪掏出手巾为他擦拭了唇边的血渍,柔柔一笑:“春书冬赌,那次我说错了,是春雨宜读书,冬雪宜豪赌,我不会输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风掠四野,雪满长空,一场特殊的赌约这便开始。
龚清漪衣裳单薄地站在雪地里,推开秦之越递来的书卷,“不用,我直接背还快一些,你就祈祷自己不要照着念都念错吧。”
秦之越大怒:“你真以为我是绣花枕头吗!”
龚清漪白了他一眼:“明明是灌水汤包,少给自己贴金。”
说完,也不再管秦之越的气急败坏,径直朗声背诵起来,风雪下,那字字句句飘入魏于蓝耳中,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那一年的那场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却让魏于蓝觉得,有一束暖光照进心底,浮萍之交,相识于微末,从此他再非马厩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儿了,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四)
雪地一赌,龚清漪带回了魏于蓝,自己却发了场高烧,还拖着病体跪在父亲门口,一定要让他留下魏于蓝。
那是场无法言说的僵持,直到龚清漪身子摇摇欲坠,魏于蓝抱住她含泪劝她放弃时,龚太傅才推开门,将几卷书狠狠掷在二人身上,“三个月后,若不能通晓全篇,就让这马奴滚出龚府!”
严厉怒喝中,龚清漪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抱住魏于蓝又哭又笑:“魏于蓝,你能留下来了,你能留下来了!”
她是那样笃定,而魏于蓝也的确未辜负她的期许,三个月还未到,便主动去找了一趟龚太傅,从他房中出来时,他第一次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让门外等他的龚清漪一下站起,激动地双手都在发颤。
两个半大孩子欢奔在后花园间,那时才刚开春,嫩柳发芽,微风拂面,魏于蓝背起龚清漪笑着喊着,似乎一切都亮堂了起来,前路充满着无限希望。
但没过多久,一盆冷水便兜头浇下。
他夜里去找龚太傅交功课,却在门外听到那样一番对话——
“爹,为何你就是不肯收魏于蓝哥哥为徒,让他进竹岫书院,与我一同念书?”
“我不否认魏于蓝悟性奇高,是块读书的好苗子,但他一介寒门,如何有资格入宫学就读?”
“寒门又如何?血统门第就那么重要吗?魏于蓝哥哥聪敏好学,不比竹岫书院任何一个弟子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