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5章 深得朕心

  不能让,绝不能让。
  整个县衙,已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数千上万人滔滔大哭,众人拜倒在地,泪满了衣襟。
  前几日,还病的要死的方老爷子,此时却跪拜在了最前面,朝着欧阳志就是大哭。
  “青天老爷哪,您得为我们做主啊,从去岁到今岁,咱们县中上下踊跃纳税,哪一个不是倾尽家财……为了修这条路,咱们县里贷银近二十万两……可如今呢,如今这路却是便宜了别人,县老爷,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啊……”
  “使君……您得做主啊。”
  众人哭成了一团。
  日子没法过了。
  欧阳志面上……是沉默。
  他这等沉默,让从前心惊胆战之人,现在却莫名的有了几分信心。
  这位县老爷一看,就是谋定而后动之人,瞧瞧他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欧阳志方才徐徐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其他县的事,本官只为一地父母,也干涉不得,可诸位的委屈,本县岂有不知,既如此,那么……不妨……本县与你们一道上奏,请陛下做主。”
  一道上奏……
  细细想来。
  确实没有错。
  涿州二县,毕竟不在欧阳县尊的管辖之内,就算想要管,那也是鞭长莫及。
  这事,还真得朝廷来主持公道。
  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这县尊,曾经伴驾陛下左右,很受陛下的赏识,他既是让天子做主,想来,一定是有信心的。”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方老太爷拜倒,二话不说:“既如此,县尊要如何上奏?”
  欧阳志沉默良久,才又道:“既有不平,自当不平而鸣,有冤屈,当泣血而告。”
  “……”
  一干人终于是慢慢的散了。
  方老太公被人搀扶着出了县衙,忍不住吮了吮手指头,这手指头上……还有残血。
  他晃悠悠的出来,在这外头,那周武等人却已上前,拜下道:“老太爷怎么说?”
  方老太爷便和其他的士绅交换了一个眼色。
  别看他们平时自称自己是诗书传家,别看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别看他们到了欧阳志面前痛哭流涕,可这时,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老太爷面上没有表情,眼眸闪烁着什么,淡淡道:“怎么说,还能怎么说,这路上,绝不许有外县的人!”
  周武便二话不说,在这寒日里脱了外衫,裸露出隆起的肌肉,一旁的庄户给他递来了长棍,他长棍一指,大喝道:“打他娘的!”
  接着,人潮涌动,纷纷振臂:“拼了。”
  ……
  械斗………
  几乎是宗族社会的传统运动,一村一姓,为了一个水源,为了一块田,甚至是作为娘家人,给自己嫁出去的女人出一口气,任何理由都可能令整村,整姓,甚至是一个乡的百姓出动,拿出各种武器,流血搏命。
  这是贯穿了自秦汉以来的传统,一声号召,便是无数人响应。
  更何况,这一次是为了那可以带来无数财源的道路,二十五万两啊,不拼命,以后还抬得起头,做得了人吗?
  沥青路上,首先通的,不是马车,而是乌压压的人,手持着棍棒的人,疯了似的冲上这路。
  踩着……竟还很舒服。
  这是我们的!
  张牙舞爪的人,粗通兵马之道,道上得有人,道路两侧的林子里,也要有人护住……
  数千人闻风而动,咬碎了牙齿……
  …………
  锦衣卫的快马,疯了似的抵达了北镇府司。
  牟斌吓坏了,又疯了似的要入宫。
  在大明宫里,却又是另一幕场景。
  此时,弘治皇帝正手搭着案牍,他的手指头敲击着,打出有节奏的咯咯声,他的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案牍上,是一沓沓的奏疏,这是这几日来,送入宫中来的弹劾奏疏。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来了啊。
  在这无数弹劾奏疏,振振有词,引经据典,义愤填膺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恐惧呢?
  欧阳志在定兴县的变法,迟早有一日是可能推广出去,可能祸及到他们的家族。
  与此同时,士林早已沸沸腾腾,怨声载道。
  弘治皇帝对这些,不是不知道。
  他所痛苦的是……当初教导自己如何施行仁政的师父王鳌,竟也成了反对他的重要骨干。
  弘治皇帝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了痛苦之色。
  变法何其难也。
  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非大智大勇,方可成功。
  他心肠软,能坚持到现在,已是难得了。
  可是……弘治皇帝脑海里,想到了皇孙,他面上虽是痛苦,可最终……他突的眼眸一张,目光流转,却显得无比的坚定,口里道:“这些奏疏,统统留中。”
  “是。”一旁的宦官低眉顺眼的颔首。
  “召太子和继藩进宫吧。”弘治皇帝又苦叹了口气,而后喃喃道:“朕想找人陪朕说说话。”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其实他们早想来了。
  方继藩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被人骂的这么惨,这还了得?现在他看到读书人,眼睛就冒火,再好的涵养,也压不住内心小脾气的火爆。
  二人见了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道:“走一走?”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有点心虚了。
  这反应……
  咋了?
  于是方继藩干笑道:“陛下……请问,陛下……可是太子殿下又惹您不高兴了?”
  朱厚照顿时感觉自己的背脊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人有喜怒哀乐,本属平常,太子是朕的儿子,朕气他做什么?”
  “……”方继藩讨了个没趣,只能尴尬一笑,却是放下了心,陛下连太子都可以原谅,那么……想来,自己应当是安全的,他忙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默然的领着二人走了几步,突然道:“太子……”
  朱厚照上前,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那会动的车,如何了?”
  “还在研究呢,有几个问题没有解决,不过……已有一些眉目了。”朱厚照说起了自己的车,顿时露出了自豪之色:“现在的钢材,还是差了一些,这些日子,不断在试制钢材,若是能成,就妥当了。还有车床……”
  “噢。”弘治皇帝笑着点头。
  其实对于会动的车,他没有太大的兴趣……
  会动又怎么样呢?
  想来,只是好玩的好意儿吧。
  可弘治皇帝看着乐不可支的想要解释蒸汽机车的朱厚照,眼眶竟微微有些红,眼角有些湿润。
  “父皇,你咋了,母后骂你了?”朱厚照察觉到了父皇的不同寻常,忍不住激动的要跳起来。
  方继藩:“……”
  弘治皇帝吸了吸鼻子,眉毛微微皱起。
  方继藩忙道:“殿下,不要胡说,陛下……只是被风沙吹了眼睛。”
  “可是没有风啊。”朱厚照是个真正耿直的人,他比较较真,不喜欢玩这一套沙子进了眼睛里的把戏。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陛下生了这么个玩意,一定是人间惨剧吧,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啊。
  弘治皇帝却没有动怒,他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历来聪明,你来说。”
  方继藩咳嗽一声,他想了想,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若是不仔细看,方继藩都没有意识到,弘治皇帝只短短时间不见,头上又多了许多的华发,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全无人到中年的朝气,有的……却是一股子暮气。
  方继藩突然心里很有感触,叹口气道:“儿臣若是猜得不错的话,陛下此时心里一定在想,太子因为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羡慕太子可以无忧无虑。而陛下一定又在想,陛下却没有好父亲,所以……才如此操劳吧。正因为陛下没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希望成为天下人的好皇帝,才希望做太子的好父亲。”
  弘治皇帝听着方继藩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方继藩感慨道:“所以太子殿下,真是幸运,而陛下……固然得天命,却有诸多的不幸。陛下,儿臣若是说错了,求陛下宽宏大量,只当这些都是儿臣的胡话。”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咋舌,便忙抬头道:“今日的天气,真好啊。”
  弘治皇帝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却认真的端详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说的不错。真读太祖高皇帝的生平,年幼时,总有许多疑问,太祖高皇帝为何做这么的事,他杀勋臣,废丞相制,建内阁,先用锦衣卫,后又罢黜锦衣卫,因为一个空印案,便大加杀戮……为何他这一辈子总是这般的不肯停歇,以至于臣子们,人人自危,勋臣们遭难者,不计其数。”
  弘治皇帝背着手,接着道:“可朕年纪越长,越是能明白他了……朕……也不可避免,非要折腾下去不可,只是……这是祸是福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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