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0章 “天之骄子”

  广阳郡蓟城(北京)以北四百里的地方,有一片广袤的沙地(浑善达克沙漠)。
  虽然沙地里分布着众多小湖,自然条件比大戈壁好了许多倍,但牧民更愿意寻找肥美的草场,于是此地遂空,成了匈奴和东胡两部天然的分界线,匈奴语称之为“瓯脱”。
  在瓯脱边缘,盛夏的草原上,凝结着干涸的血,数不清的人马尸体倒伏在没过小腿的草丛中,秃鹫和乌鸦在空中高高盘旋,成群结队的豺狼不断出没,啃食拖拽尸体……
  项梁带着侄儿项庄骑行其间,所见触目惊心,项梁不由嗟叹:“冒顿单于有勾践之相,能忍辱负重十年,而终破东胡而报大耻,真桀雄也!”
  原来,自从开春后,冒顿便带着整个部族,开始了长途跋涉,从漠北苦寒之地,越过大戈壁,来到漠南草原,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四月底抵达瓯脱——这里是匈奴每年向东胡王进贡的地方。
  往年冒顿便供奉大量牛羊马及皮革,今年尤为屈辱,东胡王竟向他索要宝马和阏氏。
  匈奴部落里不乏反对的声音,冒顿却说什么:“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一女子乎?”
  匈奴的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见大单于如此懦弱,皆十分失望,右骨都侯出言不逊,怒火冲天,拔刀要去斫杀东胡使者。
  冒顿立命拿下,拖到帐前,亲自鞭打数十下,直打得右骨都侯全身鲜血淋漓,晕了过去,又喝令将其关到羊圈里,改日拖出去喂秃鹫。
  于是冒顿便十分大方地将阏氏、爱马及大量牛羊送予东胡王,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东胡王说什么:“今后两族务须亲如一家”。
  但东胡使者带着哭哭啼啼的阏氏一走,冒顿便变了脸色,将右骨都侯放出,向他郑重谢罪。
  “经数年休养,匈奴控弦之士已不亚于东胡,然直接进攻恐怕损失太大,不如偷袭。我宁损失阏氏、宝马,也不肯多死一个匈奴人,于是才赠阏氏、好马与东胡王,就是为了让他以为匈奴懦弱,不设提防,众人集合部众,明日便去袭击东胡!”
  诸将俱都拜服,右骨都侯更是雀跃不已,伏地拜谢,求为前锋。冒顿允了,当下兵分三路,皆为精骑,昼停夜宿,绕小路从瓯脱沙漠中行军,遇到牧人,尽数捉了随军而行,以免泄露军机。
  而东胡人那边,本来还作提防,但见冒顿二话不说就将阏氏、名马献上,既听匈奴的使者言辞极尽卑屈,登时大为宽心,撤了守军,连日在帐中饮宴作乐。
  据说东胡王醉酒后,竟将千里马与匈奴阏氏一块骑,好不快活……
  哪知匈奴人突然发动了袭击,在天明时分犹如天崩地裂般冲杀进来,东胡人或醉或睡,慌乱之下,士无斗志,登时溃不成军,东胡王也死于乱军之中。
  大战之后,东胡王带来的数万骑被杀大半,其余溃逃,冒顿又乘胜追击,让手下骑兵一路逐东胡残部至数百里外的东胡神山赤峰,推倒石冢,焚烧毡帐,缕缕黑烟腾涌翻滚,直上湛蓝天空。
  随后,匈奴人骑马往来奔驰,挥舞手中长鞭,驱策生还者离开冒烟的毡帐,杀死青壮,将没来得及逃走的妇孺统统带回瓯脱,向冒顿献功。
  东胡女人们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步伐踉跄地拉着啜泣不停的孩子,作为草原居民,她们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冒顿是一个慷慨的单于,他宣布,众人夺取的人口,将归他们自己所有!
  此举赢得了匈奴人欢呼,东胡的女子尽数被瓜分,而后便是歇斯底里的强暴狂欢,几乎每个毡帐里,都有暴行发生,项梁听了一整晚的女子的嚎哭啜泣。
  匈奴男子在报复,在匈奴小弱之时,东胡不也这么对待被消灭的匈奴部落么?
  和东胡一样,匈奴人也以抢婚为俗,负责给项梁叔侄充当翻译的匈奴人兰氏便不无自豪地说:
  “许多年前,一位远方部落的男子,携带妻子来兰部做客,我父亲看中了他的妻子,在客人离开后,立刻带着兄弟们去杀了那男子,将男子之妻抢回……”
  “六个月后,那女子生下了长子,那便是我的兄长,而我,则是女人的第三个孩子,没错,她便是我母亲。”
  兰氏的老大显然是前任的孩子,但他父亲却不以为忤,视若己出。
  这是项梁无法理解的风俗,在中原,抢掠强暴会被处以刑罚,以秦国尤甚,但在草原上,这些恶行却是匈奴人、东胡人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甚至会得到赞誉。
  而到了次日,项梁再度见识到了匈奴人的残酷,他们将掳来的数千东胡孩童脱了裤子,女孩是幸运的,推到她们母亲怀中,至于男孩?只要高过车轮,便只有死路一条。
  那群东胡少年是被带到沙漠里屠杀的,而他们的母亲,却只是抱着自己的女儿,含泪目送他们远去,去时黑压压的一大群,回来时,却只剩下谈笑不已的匈奴骑手。
  还有血淋淋的青铜剑。
  兰氏的翻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若是匈奴被东胡所破,也是这下场。”
  项梁算彻底理解草原了,这里的居民,把弱肉强食作为生活的准则。在他们眼里,他人只是猎物,杀一个人比杀一头羊要容易的多。
  当对手强大时,如果不能杀掉对手,就用最谦卑顺服态度巴结,骗取对方的信任。然后找机会在干掉他们。在他们眼里,就算奉上妻子给敌人淫乐,只要能最终取胜,也是值得称道和自豪的事。
  至于胜利之后,也少有宽恕和大度,而是歇斯底里的发泄报复,以残暴还之残暴,所以胡人所到之处,往往无建设而有破坏,文明化为丘虚。
  “楚国对秦,也该如此么?”
  项梁如此思索,他从中原来人处听说,侄儿项籍,已进军中原,而秦朝在内外叛离下,已经摇摇欲坠了,若再被匈奴从北方给予一击……
  于是项梁向冒顿请求:“请大单于让吾等从代地南下,借道赵国去往中原,为大单于联络楚国!”
  冒顿允诺,让五十骑护送项梁叔侄南下。
  但冒顿自己,却不急着走,至五月中,这场大追剿持续了半个多月,东胡王之下各邑落在广袤数千的草原上四下逃散,不知多少东胡人死在这次剿杀中。
  还活着的东胡人已经不敢回赤山了,他们分为两拨,开始朝东胡的两处驻牧地撤离。
  一处在极东草原深处,叫乌桓山。
  一处在东北大兴安岭深山老林,叫大鲜卑山……
  类似的故事,未来千年间,还会在草原上演无数遍。
  但现在,是匈奴取代东胡,成了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
  经此一战,冒顿算是威震草原,引弓之民莫不畏服。
  ……
  五月下旬,在最后一支追击的部队返回后,瓯脱边响起了巨大的呼声。
  “撑犁孤涂单于!”
  “撑犁孤涂单于!”
  “撑犁”,匈奴语之“天”,“孤涂”意为“子”,“单于”意为“广大”。
  广袤苍天之子!
  天之骄子!
  匈奴人以为,现在的冒顿,已当得起这名号了!
  但冒顿在做什么呢?他正站在帐篷里,对东胡王头骨做成的尿壶撒尿。
  而冒顿身后则跪着她的阏氏,衣衫不整,方才冒顿以粗暴的方式临幸了她,一面还在她耳边询问,东胡王之前是如何做的?
  阏氏觉得,丈夫应该已经“原谅”自己的失身了。
  毕竟也是他亲手将她,送到东胡王处的啊……
  “阏氏,你为匈奴立下了大功劳。”
  冒顿转过身,笑容里仍不失柔情。
  “所以现在,我要将你安置到北海(贝加尔湖)去。”
  阏氏的面色顿时一片惨白,北海是匈奴极北的领地,原本是丁零人的地盘,冒顿破丁零后,那儿就成了流放地。
  当地极其苦寒,八月便有飞雪,蓝色的冰直到次年三月都不化,最冷的时候人撒尿都会冻成冰柱,岂是人待的地方?
  她抱着冒顿的腿求情:“大单于,你不是说,我立下了功劳……”
  冒顿捏着她的下巴,满是心疼:“但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你曾被东胡王凌辱过,心中发痛,还是不见得好。”
  阏氏绝望了,嘶声力竭:“单于不是还曾说过,我是你的月亮么……”
  冒顿低头,怜惜地看着她:
  “阏氏,你知道么?在你之前,冒顿还有过一个女人,他是我第一个阏氏,被称作贺兰山的月亮。”
  “但后来,我将她送给了月氏王,换取了容身借兵的机会,这才杀死了头曼,夺得单于之位。”
  “在月氏灭亡后,她来投靠我,带着几个月氏王的孩子,我也十分大度,让她和一众孩子,去了北海居住,还承诺,只要公羊能下崽,就能归来。”
  他拍了拍阏氏的脸蛋,拭去她的泪:
  “所以放心,你在北海,当不会寂寞,当然,前提是她们还活着。”
  “而冒顿,永远会有新的阏氏。”
  “我一定会像之前疼爱你一样,疼爱她们!”
  言罢,不管阏氏的哭号,冒顿让人将她拖上高车,往北方驶去。
  而现在,他可以在“撑犁孤涂单于”的呼声中,高高举起单于鹰旗,宣布匈奴接下来的去向了。
  “胡者,天之骄子也!”
  “北到北海,南至贺兰,皆是苍天所赐牧场!”
  冒顿大单于戴上了装饰绿色羽毛的鹰冠,挥动黄金装饰的利刃:
  “向西,回阴山下,回头曼城去!”
  “父亲丢掉的东西,儿子要取回来!”
  “单于王庭,要迁回到漠南了!”
  “让中国之人,再度在匈奴人的马蹄声中,战栗罢!”
  ……
  扶苏这边,也方才得知东胡为匈奴所破的消息。
  “这下东胡人自身难保,就没法入长城劫掠了。”
  在属下都面露喜色,觉得辽东、辽西自此无虞时,扶苏的担忧更愈发加重:
  “九年前,我曾在黑夫军中为监军,逐匈奴数百里,漠南遂无王庭,而后匈奴消停了近十年,如今冒顿已并东胡,实力大涨,草原再无强敌,而中原扰乱,戍卒多叛,长城已空,匈奴人,是否会乘机南下袭扰,欲重夺朔方?”
  不过现在可不是操心匈奴的时候,眼下扶苏已离开了阳乐(辽宁义县),带着前锋三千人抵达徒河(辽宁锦州)。
  徒河是进入辽西走廊的入口,凭依山海,隔绝戎胡,地大物繁,屹然要会。
  不过在此往西近四百里,直到碣石,一个月的路程中,几乎没有其他城邑,顶多在驰道沿线有些许驿站,且多在动乱中被毁。
  他们若想过辽西走廊西进,后勤补给是一大难题。
  更何况,西面的“燕国”绝不会轻易让道。
  所以扶苏决定,且先让大军在阳乐休整训练,他自带着数千人来徒河,待查明燕军动向后,再做决策。
  和辽东、辽西一路来许多城邑一样,徒河已没有秦吏了。
  不过得知扶苏抵达,当地父老还是出城相迎,几年前扶苏东征曾途径此地,数月来他的名声越发显赫,徒河人纷纷出城围观,一时间城门口拥堵不堪。
  扶苏的风格,一向欲得黔首亲和,但也不似以往那么单纯,警备工作得到位,亲卫将城门三十步围一圈,不得擅入,父老们的酒也是派人提前准备好的,由亲卫倾倒,以免下毒。
  他的确变了,在处事上,和某个人越来越像。
  尤其记得,当年在花马池见到这一幕时,扶苏还质疑说黑夫疑心太重,伤了当地部族的心,让他们好意白白浪费。
  “我的公子啊。”
  黑夫当时是这样说的:“如果真出了事,堂堂郡尉横死当场,事后追究起来,今日来迎我的人不管有辜无辜,都会被论罪,那才真的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意呢!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心驶得万年船,听上去怂怂的,现在想来,其实还蛮有道理。
  眼下,扶苏接着父老们敬过来的酒水,还未及饮下,却忽听旁边一人大喊:
  “大王小心!”
  扶苏一瞥,却见站他身侧,近来颇得信任的刘季忽然抽刃,箭步冲到自己一步内,高高将刃举起,眼看就要往扶苏跟前劈下!
  惊呼阵阵,扶苏是有些本领的,察觉危险后,立刻扔了酒盏,一个翻滚避开。
  “叮当!”却听一声巨响,竟是刘季双手一挥,挡下了一支不知何处掷来的短戟!
  它的目标,自是扶苏方才所站的位置!
  “有人行刺!”
  城门边上,变起肘腋,事发突然,众人或呆或惊,唯独刘季大声吆喝,让亲卫门保护扶苏。
  而三十步外,围观人群之中,除了那忽然发难掷戟的刺客太过醒目,已被亲卫发弩射死外,更有十余个褐衣大汉猛地掏出所藏的兵刃,欲突破众人,朝扶苏拥来。
  他们口里还用燕地口音大喊着:
  “杀秦虏!”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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