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帝业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夫子也在《劝学》中言,学不可以已。我年少时学礼于兰陵,今年已而立,身为石室柱下史,掌管六国图籍,靠着职务之便,也算博览群书了。”
  御史府藏室四史中,石室柱下史职权最小,因为秦人对六国书籍兴趣寥寥,抢来入库收藏而已,平常根本无人问津。
  张苍作为廷尉李斯的师弟,闻名天下的学者,却自荐来做了这官,不求名利,实在是出于对知识的热爱。
  就是这样一位学富五车的学霸,还对黑夫诚挚地说道:
  “但我学的越多,越是觉得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故我死时,若真能如黑夫所言,以书为棺,以典为椁,带着满车简牍下黄泉九幽,此生足矣……”
  这本是一段励志感人的劝学之言,不过看着眼前这白白胖胖的家伙坐在案后,一边把自己送他的红糖当零食嚼,一边说着这话,黑夫就觉得场面严肃不起来。
  从四年前在魏地阳武县户牖乡听闻此人之名起,黑夫便想与张苍交游很久了,如今终于来到咸阳,去郎中令处报到之后,他便第一时间拜访了张苍。
  张苍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在咸阳也很低调,不涉足政争朝堂,一门心思埋在书堆里。哪怕黑夫同属于李斯一党,还有当过户牖游徼,解张氏包庇张耳妻子之祸的交情在,他最初对黑夫这个贸然拜访的陌生人,依旧十分冷淡。
  黑夫用来敲开张苍防线的东西,竟是他一路带进咸阳的红糖……
  “张子瓠有三好。”
  黑夫的老朋友章邯和张苍交情匪浅,曾对黑夫说过张苍的嗜好:“书籍,女色,美食。”
  “其嗜书如命,可以一月不出户。但这一月之内,身边又不能少了女人。据他所言,一日不御女,则肤欲裂,筋欲抽……”
  “此外,他之所以长得如此肥大,还因喜食甜物,蜂蜜、饴饧,甚至是人乳……”
  黑夫没书籍、女子送张苍,便干脆赠了他五十斤红糖当见面礼。
  需知这年头甜是稀罕的味道,没有那么多蜂蜜吃,饴饧张苍早吃腻了,黑夫送他红糖,正是投其所好,顿时喜出望外,当日就嗑了半斤。随后每天来御史府上班,都会带些,休憩时吃的满手沾黏,仔细地洗干擦净,才会去碰他视若珍宝的书籍们。
  “明明是个甜党,却活在‘咸’阳,真是苦了他了。”
  黑夫有些好笑,他的堂弟彦去了渭北租市肆,打开红糖销路去了,不知千百年后,能不能把咸阳变成“甜阳”。
  也正是以此为契机,黑夫才和张苍攀上了交情,他又刚好住在张苍隔壁,二人很快就孰识了,张苍亦发现,这个靠军功混到咸阳的黔首子弟,虽然故意显露出一番乡下人进城的模样,可谈吐却颇为不凡,不经意间,还偶有惊人之言。
  比如他与张苍提出“算盘”的设想,让张苍深以为然。
  等张苍从差点被书活埋压死的惊吓里缓过来,黑夫也跟他聊起了这两日最热的话题。
  “大王令丞相、御史、廷尉及诸议郎议帝号,子瓠素有博学之名,没被丞相和御史大夫、廷尉唤去相询?”
  张苍道:“右丞相与我不熟,至于左丞相,偏好儒家,主要咨询那些征辟来的博士儒生。”
  秦国丞相分左右,其中右丞相为正,自从昌平君卸任后,就由隗状担任,左丞相则是今年才从御史大夫升上去王绾。
  这两人一个是法家出身,一个则是儒家的同情者,都不会来找他这个不儒不法的家伙。
  “廷尉倒是派人来问过我……”
  张苍也不隐瞒,笑道:“但我只是将廷尉需要的典籍送去,廷尉手下自有聪明的幕僚议论。”
  他虽然是李斯师弟,但二人的交情,颇有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或许是李斯做事十分小心,不愿意给秦王一种”结党“的印象,所以很少找张苍,又或者是因为另一位同门韩非之死所致?
  黑夫来找张苍,亦是有目的的。
  他就算要把正确答案献上去,但做试卷也得有解题过程吧。既然是如此严肃的事情,便不能拍脑袋瞎说,而要兼顾三代传统,甚至追溯上古时伏羲、黄帝、神农的事迹……
  以他的出身,经历,贸然献尊号,肯定会被人怀疑:这厮一个黔首出身的武夫,怎知道这些?
  “和张学霸聊天时听说的”应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这时候,在黑夫的请教下,张苍已侃侃而谈起来了。
  “古有五帝,有人言,五帝是庖牺、神农、黄帝、尧、舜。亦有人言,五帝为太昊、炎帝、黄帝、少昊、颛顼,不一而足。但不管如何,都是古之圣王。”
  “然而,这只是近人儒生附会之言,我阅览古书,发现商人绝口不提黄帝、炎帝,其金文所载之帝,乃高高在上的‘明明上帝’,亦可谓之为帝俊。《玄鸟》中的‘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长发》中的‘有娀氏方将,帝立子生商’。均是如此,不过殷商诸君也称帝,因为商君不仅管戎事,也管祀事,既是人王,也是神巫,自视为天帝的化身,帝乙、帝辛便是例子。”
  见黑夫听得有些发懵,张苍又解释道:“帝辛便是纣王。”
  “到了武王灭商,周人看法与商人大相径庭,只称天子,视自己为代天牧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故只敢称人王,不号天帝。”
  张苍又嚼了块糖:“不过等到礼崩乐坏,诸侯相继称王,王号已不足以显贵后,帝号便成了更高一等的名号。这时候,便又有人想要称帝了……”
  “子瓠的意思是,过去已有人称帝?”
  黑夫有些惊讶,这些偏门的历史,他还真不知道。
  张苍科普道:“秦昭王时的秦相魏冉乃称帝首倡者。”
  原来,当年秦、齐两强并立时,秦相魏冉就采用秦齐并称为“帝”的策略,拉拢齐国连横。他为秦昭王在宜阳建朝见之行宫,让秦王自立为“西帝”,并派使者向齐湣王送去“东帝”之称号,并约定五国伐赵,瓜分赵国……
  ”不过这场称帝,草草结束了,齐湣王称帝不过月余,便被苏秦说服,去帝号了,东帝没了,西帝便遭到天下群起攻之,也只能去之。”
  “但苏秦虽然看似处处为齐着想,但他的真实目的,是辅佐燕昭王破齐。”
  一边说,张苍一边亲自从石室里取了一份帛书出来,黑夫一看,上面写着《遗燕王书》。
  “这是从燕国府库得来的,有人说是苏秦写给燕昭王的信,亦有人说是其弟弟苏代所书……”
  “这是原件?苏秦的亲笔信?”黑夫有些吃惊。
  张苍道:“不得而知,但愿是吧。”
  黑夫接过来后,只感觉上面的燕国文字虽然有些难懂,却能隐约感受到当年苏秦为燕死间,在齐、秦、赵、魏、韩、楚之间长袖善舞,合纵连横的惊心动魄!
  张苍指着上面的一句话念道:“秦为西帝,赵为中帝,燕为北帝,立为三帝,而以令诸侯……”
  “苏秦欲使秦、赵、燕称帝,一同灭齐。最后虽然五国伐齐达成了,但三国终究没有称帝,据说是秦昭王突然放弃了。”
  “这是为何?”
  黑夫都快忘记自己来石室找张苍的初衷了,而沉浸在数十年前发生的事里,他甚至有些理解,张苍为什么会沉迷书中了。
  秦国的典籍藏在明堂室,但张苍也是那里常客,略一思索,竟直接给黑夫背出了史官所记,秦昭王的原话来……
  “王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若使秦已并诸侯,纵然不称帝,列国亦将臣于秦,若非如此,纵然韩、魏、楚今朝朝秦,夕则又合纵反秦,得空名何用?”
  “王曰,秦灭六国,方可称帝!此百年之愿也,不由孤始,亦不由孤终!虽孤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三世不能则六世,六世不能则十世,终有一日,天下必定于一,统于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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